四、

過去的土耳其,時常被認為是中東地區的民主典範。而一個健康的民主國家,少不了要有善盡監督職責的獨立新聞媒體。在前些日子的臺灣,雖然有許多人都很擔憂某些嘴臉難看的媒體會淪為財團、政黨利益的走狗,新聞記者的素質也常常被罵到翻掉,但好說歹說,咱們也還沒爛到新聞自由蕩然無存的地步。那麼,土耳其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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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故事說到格茲公園的抗議鬧得舉國沸騰,而警察也和群眾打得熱鬧──這事要是讓臺灣的媒體來拍,自然是哪裡見血往哪裡跑。臺媒做出來的新聞儘管老不在重點上,但至少還是會帶你看見事件的一角。然而,在格茲公園的抗議爆發以後,土耳其的大部分報紙與電視台非常有默契地全數噤聲,他們要嘛只敢簡略地說:「公園裡好像有人在鬧事兒」,要不就是「完全沒有畫面」。外人再笨,也看得出來土國傳媒有多麼懼怕政府當局的報復。好笑的是,6月2日的凌晨,當駐守在格茲公園的警察又掀起了一波鎮壓行動的時候,國際頻道CNN當即做了現場直播的連線報導。與此同時,土耳其另一個也叫CNN的大型民營電視台,卻被人發現正在播放一部有關企鵝的生態紀錄片。這件事情後來成了一個砂鍋大的國際笑話,而企鵝也就此成了大家拿來嘲諷、惡搞的吉祥物。土國媒體同時成了眾矢之的,不多久後,抗議群眾轉向對各電視台與報紙發起示威運動,傳媒的集體沉默也才終於在受到壓力以後,逐漸地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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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22 - Penguin.jpg6月2日清晨的CNN(右)與CNN Turk(),下圖則是企鵝與twitter小鳥被戴上防毒面具的諷刺塗鴉。後來土耳其還有個知名演員在接受CNN Turk的訪問時很故意的穿了一件企鵝圖案的T-Shirt,諷刺該電視台軟弱無力的新聞精神。

 

另一起抗議期間的新聞造假事件,主播後方的畫面圈起來的地方寫著「閉嘴」,實際上電視臺把原圖當中埃爾多安的姓氏給抹去了。但這種三腳貓功夫跟咱們寶島臺灣的媒體造假事件一比,呃,好像不怎麼厲害啊。

 

搞笑歸搞笑,新聞媒體被政府所操控,終歸是悲哀的事情。實際上,近年來土耳其的新聞自由之低落,一直受到國際輿論的撻伐。《經濟學人》的說法,目前在土耳其坐牢的記者人數,甚至比中國還要來得多(為什麼拿中國來當比較標準?嗯,你可以去問經濟學人啊),也難怪他們的新聞會失去獨立性了。而也正是在這種資訊封閉的情況底下,這場集合了數十萬人的大規模抗爭,才顯得更加不易。

 

問題是:當傳媒普遍被政府堵住了嘴的時候,土耳其民眾是透過什麼管道得知事件真相,並且串連起來走上街頭的?答案是新時代的網路社群媒體「推特」twitter。當土耳其的電視台還在播企鵝走路的時候,成千上萬的現場影像與第一手的實況報導,早就在網路世界裡流散開來(根據紐約大學的研究,在5月31日的24小時裡面,有關這場抗議運動的tweet數高達兩百萬條),並且迅速引燃了大批群眾的怒火。就像臺灣的PTT(一個所謂的BBS平台,並且可說是臺灣特有的網路文化之一)促成了8月3號的凱道遊行,社群網站也在土耳其扮演了類似的溝通橋樑,匯聚起巨大的運動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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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兩端的這兩場抗議運動,其實有一個顯著的共通點,那就是年輕世代的積極參與。這或許是因為:社群網站與PTT的使用族群,年齡層普遍分布在二、三十歲左右。透過網路平台,他們對於特定事件的資訊接收與討論(後者是更重要的),早就把傳統媒體遠遠地甩在後頭,同時也因此會是最早開始憤怒的那一群人。在非常短暫的準備時間裡面,抗議活動透過網路資訊傳播的推波助瀾,竟能迅速集合起大規模的群眾,這種無聲無息的動員力量,自然是任何一個展露出威權傾向的政府,至為害怕的事情。現在,你知道埃爾多安為什麼那樣討厭youtube了。在5月底的抗議爆發以後,他還曾對媒體公開表示,「社群媒體就是今日社會的亂源」。而最近,這位土耳其的總理先生已經展開了下一步行動,他除了公開宣布要調查煽動這場「暴動」的twitter使用者以外,還有打算進一步監控該平台的跡象。政府的強硬舉措,是否真能在一個民主已然結出意識果實的國家裡面,永遠地堵住數十萬抗議群眾的悠悠之口,全世界都在看。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23 - turkey flag x twitter.jpg一幅諷刺漫畫,土耳其國旗裡的新月被畫成了張嘴咬人的小精靈,意圖把twitter的小鳥符號給一口吞掉。

 

然而在土耳其,倒也不是所有的傳媒都屈服於埃爾多安的操縱。一大群面對政府壓力的媒體人當中,總是有些人的良知與尊嚴會贏過心中的恐懼,而堅持要做對得起自己的事情。Yavuz Baydar屬於這樣的人,這位文字記者長期以來供職於土耳其一家立場親近政府的大報,但Baydar無法忍受他們竟然用頭版頭條大肆讚揚當局對群眾採取的鎮壓手段,於是,在自己的反對意見不能見於自家報紙的情況底下,他忍不住寫了一篇稿子寄給美國的紐約時報,大力抨擊土耳其媒體對該國民主的侵害。這篇文章刊出沒多久,Baydar就遭到了母公司的解雇。我們或許可說Baydar是因為打了自家老闆的臉而被fire掉的,但他並不是唯一一個案例──截至七月底為止,在土耳其,因為報導了抗議事件而遭到「被請辭」、「被休假」、甚至被當局逮捕的新聞記者,高達72人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24 - 901 demonstration將近一年前發生在臺灣的這場遊行,你還記得這些人為了什麼而走上街頭嗎?為什麼新聞媒體的獨立性是重要的?我們為什麼應該反對媒體壟斷?

 

反面的例子則是Yigit Bulut,同樣身為記者,這位仁兄用了無敵硬拗的邏輯撰文指出:格茲公園的抗議活動,根本就是德國與英國等「黑暗勢力」為了推翻埃爾多安所策劃出來的陰謀,他們意圖打擊土耳其的經濟發展,煽動了無知的群眾走上街頭。而我們的總理大人別無選擇,只能鎮壓這些腦子燒壞的暴民,他也是一萬個不得已啊!Bulut的這番慷慨陳詞,說明了「一切都是XXX的陰謀」這種模糊焦點的萬用論述,以及恥力與資歷同樣深不可測的所謂「政治評論家」,都不是寶島臺灣的土特產品。而就在Bulut的言論發表後沒多久後,這傢伙很快地就被延攬到政府當中擔任顧問。他的論調自然非常迎合當局的胃口,埃爾多安自己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反覆做了類似的聲明。按照他們的說法:參加抗議的暴民要不天真無知、要不就是故意搗亂,總之整件事情都是有心人士搞出來的,政府本身根本沒有什麼需要檢討的地方。至於保護公園、反對威權主義等等勞什子玩意兒,通通都是假議題啦──這些話聽著聽著,老覺得有些耳熟嗎?我個人是感覺挺親切的。特別在8月3日與最近的大埔抗議以後,我所看到的一些「資深媒體人」,嘴臉根本和上面說到的那傢伙如出一轍。正所謂不問是非,只問藍綠,活在臺灣,這事兒我們老早習慣了,你說是嗎?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14 - Ali Ihsan Varol & Kenan Dogulu.jpg兩個土耳其的真男人示範了如何在電視畫面上突破媒體封鎖,技術性地對政府嗆聲:左圖是一個字謎節目的主持人Ali İhsan Varol,他在該節目設計的數十道謎題當中偷渡了一大堆關鍵字,例如圖中提到的「媒體審查」(censor)即為一例,而電視機前的許多觀眾自然都能明白他的影射意涵。另一方面,右圖的土耳其歌手Kenan Doğulu也超級帶種,他在一個選美節目裡頭獻唱的時候突然脫掉外套,露出裡面的黑色T-Shirt,衣服上用twitter的文字習慣寫著「#GeziParki」、「#occupygezi」,用意不言可喻。

 

 

五、

回到抗議現場,6月,奪回公園的行動仍在繼續。好消息是:政府方面似乎有了讓步的跡象。在伊斯坦堡的主戰場,警方撤離了原來的防線,讓原本被趕到公園外圍去的抗議群眾,得以真正的實現「occupy Gezi」(這是抗議者在社群網站上用以號召群眾的口號,你可以試著辜狗這個字)據說警察的撤退得自於土耳其(並未掌握太多實權的)總統Abdullah Gül的授意,而他的這個決定,顯然與埃爾多安的鐵腕鎮壓背道而馳。這兩個土耳其領袖的政治結盟關係,也因為對如何處理這場危機的不同調,開始變得緊張。無論如何,政府的內鬨,對格茲公園來說,總歸是一件好事。而當抗議群眾重新回到這座耗盡力氣從政府手中搶回來的小公園時,他們開始自發性地做起了掃除工作。聽起來好像很尋常的一件事情,對吧?可是你可以想像:一個清早還在街頭跟警察混戰的土耳其人,這會兒竟然拿著掃把跟畚箕在清理戰場,還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幾個小時前剛從政府手中扔向他們的催淚瓦斯罐給撿起來,看了看,或許苦笑一下,然後丟進垃圾堆裡頭去──這畫面,我覺得更像是一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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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cupy Gezi的第一天,格茲公園裡處處塞滿了帳篷,一路延伸到了塔克辛廣場上面去,駐留下來的大批抗議者也很快地創造出一個共同的生活空間。「抗議者的共同生活空間」,聽起來有點奇怪。可是你想想:這類標榜「佔領」、要求高牆內的政府正視人民聲音的非暴力抗爭(最為我們所熟知的應當是2011年美國的「佔領華爾街」,以及前些日子農村陣線聯盟發動的20小時「佔領內政部」),從短短的新聞畫面上看來,似乎很單純的,就是一大群抗議者聚集在一個地方,強烈地表達他們的訴求這樣。然而,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面,抗議群眾除了高呼口號,總也要吃飯、洗澡、睡覺吧?「佔領」雖然意味著把生活奉獻給抗爭,但抗爭當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同樣的道理,格茲公園裡頭的幾萬民眾,自也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之道。當抗議群眾回到公園、建立起一座迷你的「帳篷之城」以後,許多自發性的組織與活動,也就跟著冒出來了。前述的大掃除,自然是建立起共同生活空間的第一步。接下來,一批醫療專業人員很快地在公園裡頭建立起醫務站,另一些人則負責管理各地送來的食物、飲水等物資。有人弄到了發電機,搞定了許多需要用電的場合,額外還架設了一座手機充電站。另外,廣場與公園周遭原本大門深鎖的店家,這會兒也開始支援起抗議群眾的衛生需要,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間星巴克(考慮到這個資本主義的壞蛋象徵越來越常被各種抗議活動拿出來針對,這個景象其實還挺奇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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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了基本的生活所需,接下來,抗議群眾也開始發展出各式各樣的公園生活。為了舒緩連日來人們與警察在街頭對峙的緊張情緒,有人找來了瑜珈老師,在公園裡鋪上墊子,帶著大家靜靜地伸展身體。一個中學教師則把水泥磚排成了書櫃,在公園的一角建起了一座臨時圖書館。塗鴉藝術家開始在公園周遭畫畫,攝影師則在樹幹間拉起了繩子夾上相片,布置了一個有關抗爭的紀實攝影展。宗教信仰的需求也被注意到,廣場上規劃了專屬的禮拜空間,提供虔誠的伊斯蘭信徒每天執行他們的功課。其他還有人開起了小型的兒童工作坊、露天電影院、剪髮站,有些學生則組織起垃圾清潔隊,甚至有24小時的獸醫,專門為那些被帶來參與抗爭生活的家犬提供醫療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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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格茲公園在這數天裡面,宛若一場超大型的城市露營嘉年華,到處張滿了創意無限的抗議海報,許多人把全家老小都帶過來聚在一塊兒,聽聽這兒的演講,或者到那頭參與大家的唱歌跳舞。當然,所有這些令人欣喜愉快的畫面,並不是抗議的全部。在公園外頭,鋪路磚與廢鐵築成的防禦工事仍然脆弱,警方的鎮壓行動什麼時候會捲土重來,沒人能說個準。而在公園裡面,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成千上萬人的衛生問題其實不好應付,抗爭群眾的士氣也並不容易維持。格茲公園要面對的直接壓力,到底不如2011年的華爾街,佔領行動還能夠持續多久?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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