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口超過千萬的伊斯坦堡(Istanbul),是土耳其的第一大城。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一直是整個土耳其的經濟發展重心。而就像課本裡頭聖索菲亞大教堂搖身變成了清真寺的故事那樣,在土耳其的現代化過程當中,伊斯坦堡也迅速適應了時代的變遷,伴隨著怪手與推土機的轟隆聲響,發展成一個興盛繁榮的大都會。這整個過程,無可避免地犧牲掉了許多文化古蹟,而周邊人口的不斷移入,也使得該城幾乎榨乾了所有可供開發的土地,公共空間與綠地也跟著所剩無幾。
全臺灣的中學生都很熟悉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可能已經考了幾十年吧我猜。
伊斯坦堡的心臟地帶,有個著名的地標叫塔克辛廣場(Taksim Square),它的旁邊則有一塊小小的綠地,名叫格茲公園(Gezi Park)。廣場與公園,加起來的面積大概就跟台北的二二八公園差不多大,但對許多在地人來說,這兩個地方一直都是別具意義的公共空間。塔克辛廣場除了曾發生不幸的屠殺事件以外,後來成為伊斯坦堡城裡許多集會、慶典、遊行、抗議活動的舉行地點,承載著許許多多重要的歷史記憶。另一方面,格茲公園在這座滿布鋼筋水泥的城市裡,則是碩果僅存的一片綠洲。正如前述,伊斯坦堡絕大部分的土地,幾乎全都已經被現代化建築給全面佔領,人們在任何一個角落抬頭,總是很難看見一片完整的天空。也因此,像是格茲公園這樣一塊小小的綠地,對許多人而言都已彌足珍貴。一個在伊斯坦堡教書的大學教授,形容它是當地「唯一能呼吸的地方,唯一能暫時遠離汽車的區域」,足見這方小公園在他眼裡的重要性。
非常、非常、非常小的塔克辛廣場與格茲公園,公園的面積如文中所述,至於廣場的大小,我想差不多就是西門町的六號出口再大一點吧……(圖片擷取自Google Maps)
現在好啦──我們的故事講到了一個作風專制、行徑囂張的政府領袖,以及一塊位於市中心精華地段的未開發土地。我想你已經能猜到接下來的事情會怎麼發展了。正所謂「臺北好好拆」,伊斯坦堡在這種事情上頭也不例外。很自然的(?),格茲公園被政府給盯上,打算賣給財團,興建成大型的購物中心。而整個決議的過程,一如埃爾多安政權的作風:沒有公共討論,沒有公開資訊,沒有都市計畫的專業諮詢,僅有的只是政府權力的傲慢。實際上,格茲公園的拆除,反映的是整個伊斯坦堡日益嚴重的土地與居住正義問題。財團與新富階級不斷圈劃他們的領土,城市裡的公共空間跟著快速流失,大片的貧民區被剷除改建,大批居民則被強迫遷離原住地。在都市更新的旗號背後,商業利益其實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而政府(似乎總是理所當然地)與金主站在一起,推動各種賺錢的開發案,炒作土地價格。至於公園、綠地、公共空間、都市計畫與城市居民的想法,根本沒有人在乎。格茲公園眼看也將要成為這種發展潮流下的犧牲品。而就在開發計劃本身還存在諸多法律疑慮、懸而未決的時後,政府的怪手,已經往公園的方向轟隆隆地駛去。
格茲公園的事情,意味著政府可以隨意決定任何一塊土地的拆遷、改建。因而保護這座公園,同時也就是在保護城市裡的綠地與公共空間,保護大家共同的情感與歷史記憶,以及人民參與政府決策、為自己發聲的基本權利。於是,為了守護這些重要的東西,一群人首先站了出來。然後是一些伊斯坦堡市民的加入,再然後,是一大批憤怒的群眾,以及猛火般迅速擴散蔓延的全國性抗議。所有這一切,都是從五月底的格茲公園開始的。
那是2013年5月27日的午夜時分,當土耳其政府的工程機具開到了公園前面。準備剷平這塊綠地的時候,一些人首先擋住了推土機的去路,並且開始號召身邊的朋友加入他們的行列。一夜無眠的聯絡號召過後,他們組成了約莫五十人左右的抗議團體,並且就地搭起了帳篷,打算死守該地,決心不讓政府強拆公園。開始的時候,大概參與到這個行動當中的人,心裡都隱約明白:這場抗議,很有可能會像過去的事例一樣,被政府完全無視,甚或一腳踢開。但他們想不到的是,接下來會有幾十萬人跟上他們的腳步,掀起一場超大規模的公民運動。
5月28日清晨,格茲公園將被拆除的消息逐漸傳開,一些民眾、知識份子與政治人物也陸續到場支援。按照臺灣警察的辦法,這群人應該會被舉牌警告個幾次,然後動員優勢警力,一個一個的架離現場。但土耳其政府的作法更為蠻橫(也或者是人太多了抬不完吧),警方噴灑了催淚瓦斯,拆掉了公園裡的帳篷,打算趁事情還沒鬧大以前盡快擺平,驅離所有賴著不走的抗議民眾。就在這當兒,有個(具有電影人背景的)國會議員趕到現場,直接對警察開罵,阻止了警方與工程單位的進一步動作,也為群眾的繼續聚集爭取到了一些時間。總之,警察佔領了格茲公園,而前來抗議的土耳其人則越聚越多。在沒有事先籌畫、也缺少國內媒體曝光的情況底下,兩、三天過去,這場突如其來的抗議活動,仍吸引了上萬人到場聲援。
政府沒有料到的是,他們的強硬手段迅速激起了民眾的憤怒。聚集在格茲公園與塔克辛廣場附近的人數迅速膨脹,將原本便已窄小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全國最大的在野黨也公開對走上街頭的群眾表示支持,並且接連又跳出了一些藝文界的知名人士加入到抗爭的行列。而當土耳其政府發現抗議聲浪沒有絲毫平息的跡象以後,他們接著想出來的對策,卻是個十足十的蠢主意──5月31日,警方出動了高壓水車,對群眾發動了一波猛烈的拂曉突擊。這麼做看起來是升高了鎮壓武力的規格,其實是不費吹灰之力地煽動了民眾的熊熊怒火。理所當然的,大批警察與他們手上的新武器,仍舊沒有能夠把抗議者通通趕回家裡面去,反而更加強了他們和政府繼續對幹的決心,同時也讓示威抗議的隊伍越發壯大,估計在伊斯坦堡的街頭便已聚集超過了十萬人。與此同時,抗議活動也開始延燒到首都安卡拉,以及伊茲密爾等幾個西岸大城,並且同樣迅速地集合起上萬人的聲援隊伍。各式各樣的標語出現在各地的示威人群當中,其中一句寫著:「遍地都是格茲公園,每個地方都在抵抗」(Everywhere is Gezi Park, everywhere is resistance,)。
2013.5.31 半島電視台對伊斯坦堡警民衝突的報導。
三、
短短三天,抗議行動會串連得如此快速,似乎是諸多原因加總的結果。也許是伊斯坦堡的市民終於無法再忍受政府說拆就拆、要幹嘛就幹嘛的所謂「都市計畫」,也或許是長期以來人民對政府威權厭惡反感的一次性爆炸,也可能是警察的暴力鎮壓激起了群眾普遍的怒火,另外還可能和外國媒體報導的推波助瀾有些關係(那土耳其的本國媒體在幹嘛?哼哼,等一下我們就會講到了)。而儘管參與在這場運動裡面的土耳其人,可能都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來到格茲公園,但他們的核心訴求其實是一致的:那就是他們不要讓一個蠻橫不講理的、既民粹又威權(authoritarian populism)的、反民主體制的政府,來決定他們的每一個現在與未來。也因此,包括同志、女權、環保、反政府、反媒體壟斷、反社會伊斯蘭化……政治光譜上由左至右的各種聲音,都加入到了接下來的抗議活動當中。格茲公園就是他們為自己發聲的戰場,這些人站在一起,只為了爭取最基本的民主權利:一個要求政府傾聽、尊重、回應人民聲音的權利。
This is not just about a park or 大埔 or 核四 or 服貿協定,最終我覺得,所有這些事情都關乎我們想要一個怎麼樣的民主政治。(這份文宣據說在twitter上廣泛流傳,但原作者似乎找不太到)
而就像世界上的其他許多政府一樣,土耳其的執政者選擇了漠視群眾的街頭怒吼,並且大規模的動用警力,意欲把一切反對聲浪強壓下去。然而這一次,走上街頭的抗議者不再屈服,他們快速的在同一條戰線上串連、組織、運動,決心要和政府奮戰到底。
就在抗議規模越趨升高的同時,這個公民運動的訊息開始傳遍世界,格茲公園同時也成了國際傳媒的注目焦點。這當中,有一組特別醒目的照片,搶佔了全球許多新聞媒體的版面──那是在格茲公園最初的鎮壓行動裡面,一個穿著紅色洋裝的女生面對著一排鎮暴警察,遭到胡椒噴槍猛烈攻擊的畫面。當催淚氣體衝著這個女生的臉上噴過去時,她只是別過頭去,任由警察向她開火,一頭秀髮還在空中輕輕飛揚。這組照片成為了接下來抗議運動的一個鮮明標誌,幾個畫面簡簡單單就說明了雞蛋與高牆的差異。「the woman in red」,這是媒體給她的稱呼。地球上可能有許多人,都是從這幾張照片開始,聽說接下來的故事。
「The Woman in Red」。媒體後來找到這位在伊斯坦堡一所大學任教的女士,但她其實並不喜歡自己變成焦點,因為她認為:那天在廣場上的大部分人都曾遭到同樣的暴力,而她只是剛好被拍了下來而已。
還有一些畫面,也讓這場抗議的國際知名度越發響亮。塔克辛廣場前的著名地標阿塔圖爾克文化中心(Ataturk Cultural Center),是一座落成於1960年代的現代主義建築,它有著大片平整的玻璃帷幕,剛好面著廣場。這棟建築物後來被張滿了各式各樣的抗議標語,變成了整個運動裡面一個頗具代表性的景象。
阿塔圖爾克文化中心牆面上懸掛的各式抗議標語,我們在這個故事的結尾還將看到這棟建築物。
另外,在8月3日的臺北,中山南路上的景福門圓環,讓25萬人化成了一道閃著白色光芒的十字架;而在6月2日的伊斯坦堡,大批群眾則陸續走上了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跨海大橋,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隊伍。這群人來自海峽對岸的另一個城區,正要跨過歐亞界線,徒步走向格茲公園,加入抗議的行列。他們當然不是格茲公園的唯一一支援軍,四面八方的人群都還在湧向伊斯坦堡的中心。與此同時,其他大城的街頭運動,也仍在繼續延燒,未見止息。
跨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從亞洲步行到歐洲(現代的伊斯坦堡城區地跨兩洲,是的,跟KOEI的「大航海時代」不太一樣)加入抗議運動的群眾,這裡有簡短的新聞畫面。
為了拆一座小不啦嘰的公園而搞得反對運動遍地開花,跳腳的自然是土耳其政府了。慌了手腳的警方拿出了更多的強力鎮壓武器,甚至在其他一些城市還出動了直升機空投催淚瓦斯,但這些越發暴力的舉措,唯一的作用只是製造更多民眾的傷害,甚至死亡,然後反過來讓他們變得更加怒不可遏。6月2日晚間,抗議群眾甚至搶走了格茲公園前的挖土機,並且一勁兒衝破了警察的包圍網,打算一路開到總理辦公室去把它給推平,這點子完全就是「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的土耳其實作版。但在優勢警力的阻擋之下,這個直截了當的主意,最終仍沒法獲得成功。
2013.6.2 格茲公園前的抗議民眾搶下了挖土機,朝著警方的防線進擊。
儘管警民之間的衝突急遽升高,但任誰都知道,警察只是遂行政府意志的手和腳。操縱這些鎮壓工具的腦袋,則自然是長在總理大人埃爾多安的脖子上。該怎麼平息民怨、結束抗爭,只看政府如何針對群眾的憤怒做出回應。而當抗議進入六月以後,埃爾多安針對這起事件,發表了如下談話:
「每四年我們舉行一次選舉,而這個國家的人民會做出他們的選擇……這些人不願接受政府政策,他們大可在法律與民主的架構底下表達他們的意見。」
「如果這是一場社會運動,那麼他們找到二十個人,我可以找到二十萬人;他們集合起十萬人,我也可以從我們黨的支持者裡面集合起一百萬人。」
前面那張時代雜誌封面的諷刺性改圖,埃爾多安的臉孔被添加了希特勒的造型特徵。
埃爾多安的一席話,完全證明了他腦袋裡頭的民主等同於非常狹義的多數決,同時也明白的揭示了他就是一個擁選票而自重的威權主義者。這位自認為「民主」卻假裝沒有「憲政」、不知對話與協商為何物、甚至連裝蒜一下都不會的總理先生,接下來幾天的言論也同樣驚人。他先是在隔天面對記者訪問的時候表示,自己「不會在執行我的計畫時,還要徵詢塔克辛廣場上那些無賴的同意」,然後又非常白目的選在這個時候悠哉自得的出訪北非,完全不把抗議聲浪當一回事。埃爾多安的例子表露出一個高度自我中心的政府領導人如何看待權力與政治,無怪六月上旬《經濟學人》的封面故事會把他比作極權時代的土耳其蘇丹。其實,這位備受爭議的土耳其政治家,在早年的政治生涯裡面,就曾談過他對民主的看法。「民主就像是一列火車,」他說道:「你搭上它,往目的地出發,等到站的時候,也就是該下車的時候了。」
這是埃爾多安對民主的理解。那麼對(現在身處於臺灣的)你來說:民主究竟是手段,還是目的?
六月份其中一期《經濟學人》的封面,由於土耳其警察大量使用催淚瓦斯鎮壓抗議群眾的畫面在國際新聞頻道廣泛播送,這件事也成了該圖的諷刺重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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