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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格茲公園的緊張肅殺雖然被和平與愉悅的氣氛所取代,但在其他城市,抗議與警民衝突仍在繼續,並且開始傳出嚴重的傷害,以及數起不幸的死亡事件。實際上,警察在伊斯坦堡的短暫撤退,並不代表政府有打算收手的意思,反過來,他們的手段還有越趨激烈的傾向。在其他一些地方的鎮壓行動裡面,警察直接闖入了學校、商家、民宅搜索抗議份子,甚至不客氣地直接把催淚瓦斯往醫院裡頭扔。另一方面,電信警察也開始監控twitter上的言論,並且逮捕了數十名號召群眾加入抗議的網路使用者。與此同時,埃爾多安也終於結束了他為期四天的北非出訪行程。返抵國門以後,面對一發不可收拾的街頭抗議,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呢?答案是號召萬名正發黨的忠實支持者到機場接機,展現民眾對他本人及其鐵腕政策的衷心擁戴。換句話說,總理大人處理這個危機的辦法,就是跟抗議群眾拚場子,你有多少人在那邊鬧,我就烙多少人跟你拚啦!這種超級阿莎力的辦法,完全就是這傢伙的一貫作風,說起來也算是挺直接乾脆的。而埃爾多安在他的萬名死忠支持者面前,也繼續宣示自己不向「暴民」低頭的決心。不過,根據BBC的觀察,這場正發黨的造勢大會上頭,群眾喊的口號要不是「我願為埃爾多安而死!(We will die for you)」要不就是「讓我們踏平塔克辛廣場!(Let us go, let's crush Taksim)」,這……這場子感覺好像比較「暴民」一點啊。

來看看土耳其版的造勢大會與政治人物的瞎扯蛋吧。原來大義凜然的場面話用土耳其文講出來,也仍舊是場面話啊。

 

「暴民」這個字眼,最近我們也很熟悉。寶島臺灣的媒體,向來不大關心每一個抗議運動怎麼冒出來的,大家到底在抗議什麼東西;只有激烈一點的衝突場面,才真正合他們的胃口(然後他們就會很無奈的說:因為觀眾愛看啊!zzzz)。透過新聞畫面的強力放送,我想你的生活周遭,大概也有許多人都在討論同樣的問題吧。

 

無論你怎麼看待最近發生在臺灣的這些事情,我們還是先來說說土耳其的故事。在抗議運動剛剛發生的時候,埃爾多安曾經公開在媒體前面,用了一個土耳其文叫作「çapulcu」的字,形容所有走上街頭的抗議群眾。這個字呢,粗略地被西方媒體翻譯為「looter」,意思差不多就是到處燒殺擄掠的「暴民」啦。而既然我們前面說過,土耳其的各大新聞媒體都很難不屈從於政府,那麼在新聞畫面裡頭,反政府運動的參與者,自然也不會呈現出什麼正面的形象。然而,格茲公園的抗議群眾,對於自己被政府與媒體扣上「暴民」的帽子,倒是看得挺輕鬆自在的。埃爾多安所說的「çapulcu」這個字,後來就成了抗議者拿來自我調侃的一種符號。在格茲公園,四處都有人舉著手寫標語自稱是「çapulcu」,有個食物供應站前面還貼了一張小招牌寫著「çapul gida」,意思是「給暴民們的營養」。之後「çapulcu」還被拿來和前陣子很紅(你一定聽過)的洗腦電音舞曲「Party Rock Anthem」攪和在一起,搞出了一句超級響亮的抗議口號,叫作「everyday I'm çapuling」,你可以點點下面那部影片,和「暴民」們一起作夥çapulcu吧!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2 - capulcu Anne.jpg老子就是「暴民ANNE」(çapulcu Anne),怕了吧~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0 - capulcu's house.jpg暴民當然就要住在「暴民之家」(çapulcu Evidir),怕了吧~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53 - chapulculler meaning.jpg這樣的經典貼圖也是一定要的啦。另外大概因為拼音系統的不同,çapulcu這個字有時會被轉寫成不同的樣子。

 

另一件對我們而言挺有意思的事情是:聲援抗議運動的海外土耳其人,也跑到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找到了長期關注世界人權議題的語言學大師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請他談談對土耳其抗議事件的看法。而這次,他老人家也老實不客氣的為「I'm also a çapulcu」的字板背書,並且很清楚地發表了一段談話,說明他為什麼會與土耳其的抗議群眾站在一起(至於後來有沒有土耳其的媒體跑去問他說是不是被誤導,或者故意把新聞的訪問內容給翻譯得亂七八糟,這我就不知道囉)。喬姆斯基當然不是要鼓吹「暴力」,他認同「çapulcu」,是因為他支持每一個人都能起而捍衛自己的基本生存權利,不受強權所欺凌。在這個意義下,「çapulcu」就是為了對的事情、用盡一切對的方法挺身奮戰,不論別人怎麼定義。

喬姆斯基支持土耳其抗議行動的六分鐘談話,如果你的聽力跟我一樣糟糕,那麼詳細的英文全文可見這裡

  

這個故事還有個小小的插曲:土耳其語有個官方的語言協會,叫作Turkish Language Association,這個協會專門審訂有關土耳其語的各種標準問題,意思就是說,如果土耳其文本身發生了任何爭議,基本上都是他們說了算就對了。據說呢,這個協會後來把他們線上字典裡頭的çapulcu這個詞條給做了修改,賦予它一個意近於英語rebel(反抗、反叛)的解釋。

 

開始的時候他們被稱作çapulcu,但çapulcu卻因為他們而改變了意義。而如果我們也都能更同情地去理解所有那些有關於「暴民」的事情,「暴民」們為了什麼而只能用上許多人眼中看起來是「暴」的方法對抗政府,那麼,我們是不是也將會重新去思考、去審視、去決定,所有那些「暴民」的行為意義呢?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1 - did you capul.jpg

 

 

七、

面對抗議聲浪,埃爾多安極端強硬的姿態與手段,無疑是在製造國內(以及正發黨內)的分裂,這同時也讓他付出了一些代價。前面提過,包括總統在內的正發黨人對埃爾多安的反彈,已經為他帶來了一波政治危機,與此同時,國際輿論的批評也勢必給他製造了不少壓力。尤其這當兒,土耳其正在為申請加入歐盟的談判重啟傷透腦筋,而抗議事件已經讓德國總理梅克爾抓住了把柄,要把這個議案給擋下來。總之,對埃爾多安來說,格茲公園的事情絕對不能這麼鬧著。繼續拖下去,不只對他明年選總統的計畫沒好處,或許連現在這個總理的位子,都很難坐得安穩吧。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6 - anti-Erdogan on T-shirt.jpg“They say the prime minister is harsh. If you call this harshness, I’m sorry - but this Tayyip Erdogan won’t change.” - 埃爾多安,6月11日。

 

也因此,在埃爾多安回國並表態絕不低頭以後,政府的鎮壓力量重新回到格茲公園,完全是可以想見的事情,而這一天也並沒有拖得太晚。6月11日清晨(拂曉突擊,又是全世界的警察對付抗議群眾的sop),數百名警察再度集結,動用了比過去更多的催淚瓦斯、橡皮子彈、高壓水車,以秋風掃落葉的態勢將格茲公園裡的抗議者掃蕩殆盡。根據英國衛報的觀察,土耳其政府可能還用了常見的下三濫招數──派出便衣在群眾裡面亂丟汽油彈製造混亂,故意讓媒體捕捉畫面,用以塑造抗議者的暴民形象。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7 - 11 june tear gus.jpg據說警方重新回到塔克辛廣場以後,催淚瓦斯像是免錢一樣到處亂扔,只有簡易口罩、面罩的抗議群眾當然沒法在這種情況下跟戴著防毒面具的警察對幹,廣場迅速地在煙霧瀰漫當中完全淨空。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7 - molotov guy.jpg圖中丟擲汽油彈的這位大叔被許多人抓包,因為他與他的同夥頭上戴的專業版防毒面具根本和警方配發的版本一模一樣,其他裝備也都嶄新的不可思議。在另外一張照片裡面,這位大叔扣在腰帶裡的槍枝或者對講機還疑似露餡。嗯,如果真的是裝的,也弄得像一點嘛。

 

在警方的強力鎮壓當中,群眾陸續退據於塔克辛廣場及其四周,打死不退的抗議者在這些地方持續與警察纏鬥了一晝夜。與此同時,一些很電影的情節與畫面,也不斷在伊斯坦堡的各處上演。6月11日的激戰過後,留在廣場上的抗議者累得身心俱疲,再度遭到強烈打擊,他們的挫敗與憤懣不難想見。然而,12日這天,忽然有個叫Davide Martello的德國音樂家,默默地帶著幾個人,把一架鋼琴給拖到了塔克辛廣場的入口處。隔晚,他在廣場上幾不間斷地為群眾彈奏了十四個小時。很奇妙的,塔克辛廣場上人們的情緒就這麼跟著和緩、平靜了下來,許多多人圍著這架鋼琴聆聽了整夜的演奏會,偶爾跟著唱起了歌,或者為一首曲子的尾聲喝采,廣場上的一些警察,甚至還跑過來向他致意。我真的很喜歡下面兩部短短的影片,那裡面的氣氛讓人深刻地感受到,音樂真的是很有力量的一件事情。不過,這個小故事的結尾有點不大溫馨,據說土耳其警察後來朝著音樂家丟出了催淚瓦斯,並且沒收了這架鋼琴。嗯,也只能說不意外。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33 - Davide Martello.jpg “I want to use this piano to get peace. I can use music to change the mind of the people. It’s an unusual way, but I think it works." - Davide Martello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5 - Davide Martello.jpg

 

公園與廣場以外的地方,土耳其政府也毫不意外地繼續幹了許多討人厭的事情。在警方再度展開鎮壓行動的6月11日當天,伊斯坦堡的司法院裡忽然集合了數十名律師,他們嚴正地發表聯合聲明,譴責政府的作為,而這些律師旋即被警察以粗暴的手段強制逮捕。在象徵捍衛基本人權與言論自由的國家法律機關裡頭,警察竟然把律師給抓走,這件事徹底惹毛了土耳其的法律人。隔一天,數千名伊斯坦堡律師穿上他們的法袍,直接把司法院給擠爆,抗議聲浪幾乎掀翻屋頂,看你想逮捕幾個,有種就讓伊斯坦堡的看守所關滿律師吧。這一幕讓警察直接看傻了眼,只好摸摸鼻子放人,沒敢再對這些大律師動手動腳。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8 - 12 june lawyers in Istanbul.jpg擠爆伊斯坦堡司法院的律師抗議隊伍,一輩子大概很難看到這麼多律師擠在一起。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49 - 12 june lawyers in Ankara.jpg另一座大城安卡拉的律師們也走上街頭聲援他們的同事。

 

土耳其政府對知識菁英的不尊重,不只體現在法界,醫界也是如此。鎮壓行動再起以後,政府同時宣布:他們要針對那些曾為抗議者提供醫療服務的醫護人員展開調查。當局宣稱,在取得政府的許可之前,組織任何醫療團隊都是違法的事情,政府要找出這些醫療從業者,並且吊銷他們的執照。一個國家要處罰一群醫師,竟然只為了他們幫忙照護那些反對政府的公民。而當然,這個國家的醫生跟他們的律師一樣,都不是省油的燈。土耳其醫學會立刻跳了出來,聲明他們拒絕接受政府的命令。這件事之後怎麼發展,我找不到英文新聞,就不得而知了。

抗議活動期間,一群醫學院的準醫生正前往塔克辛廣場,幫忙診治在警民衝突當中受傷的任何人。

 

鎮壓行動既然回到了格茲公園,土耳其政府必然也會對媒體再施壓力。6月11日過後,土耳其的新聞審查部門以「傷害青少年身心發展」之類的愚蠢理由,陸續對各家電視台祭出罰款,恫嚇他們不得繼續播放有關衝突現場的畫面。一家大篇幅報導抗議事件的電視台,甚至一度被以無照為由勒令停業。很明顯的,政府或者政黨想要掌控媒體,就是為了要操縱輿論,這對於任何的政治算計來說,本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透過新聞的刻意掩蓋或大加渲染,電視或報紙,輕易就能左右很大一部份人的訊息接收,這也是我們的高中公民課本為什麼會開始強調媒體識讀的原因(在臺灣,我們把這個技能點高一些,真的特別重要)。媒體識讀,指的就是獨立地、理性地思考你所從媒體當中接收到的每一種說法,然後自己去判斷它們說得有沒有道理。比方說吧,當一些政治人物或者所謂的「資深媒體人」試圖說服你,你所看到的抗議活動,全都是年輕不懂事的「屁孩」在搗蛋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找得到理由,相信或不相信他們的觀察呢?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61 - Turkey media as monkeys.jpg當媒體在特定議題上變成了一群猴子的時候,我們還能期待從他們的報導裡頭獲得什麼樣的真相呢?我覺得這是臺灣需要一個獨立並且資金充裕的公共電視的重要原因,可惜有關公視的事情,始終沒能獲得更多的關注。

 

不管你對這樣的事情怎麼想,我們要說的,仍然是一個土耳其的故事。而在土耳其,埃爾多安跟他的宣傳機器,就是這麼幹的。除了前面曾經提到過的「çapulcu」以外,在媒體面前,土耳其政府還極力要把抗議群眾塑造為「不服多數的少數」、「社會邊緣人」、「失敗者」、「意圖顛覆政權的恐怖分子」、「無知的年輕人」,甚至還刻意製造其他意識形態上的對立,例如說抗議者是反宗教的、反穆斯林的,等等等等。透過新聞傳播,這種模糊焦點的宣傳辦法,很容易就能影響到所有以傳統媒體為主要訊息來源的民眾。然而,儘管報紙與電視一面倒的支持政府,一群婦女仍然找到了他們支持抗議群眾的理由,一部分或許是因為:他們就是廣場上那些「屁孩」們的母親。當伊斯坦堡的市長在媒體上大聲疾呼,要這些年輕「暴民」的母親「把孩子給帶回家去」,省得在後續的鎮壓行動當中受傷的時候,這些媽媽們不但沒有照辦,反過來,她們選擇走到了廣場的最前線,手拉著手擋在群眾與警察的中間,保護孩子,同時也是保護他們走上街頭抗議、自由發聲的權利。儘管媒體宣傳鋪天蓋地,但這些媽媽仍舊相信自己的孩子正在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並且跳出來和他們站在一起。這一幕在整個抗議活動當中其實很短暫,也沒有太多新聞,但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小故事。


Theyre Standing on the Street 062 - mothers chain.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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