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鋼鐵人3裡的滿大人與「傅滿洲」──一個中國壞蛋的經典形象（一）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一、滿大人與「黃爪」： 早期美國漫畫裡的兩個東方壞蛋角色

上一篇文章，我們說過「鋼鐵人 3 」在設計反派人物的時候，導演原本對滿大人的原始形象並不很滿意。實際上 Marvel 漫畫裡的英雄人物百百種，反派角色的數量也是不遑多讓，如果導演想在滿大人之外再挑一個具有濃厚東方色彩的壞蛋，倒也不是沒有。比方說下面這個看起來就壞到骨子裡去的傢伙：

這傢伙的人生顯然不會有死不瞑目的問題……根本就沒睜開啊！

這……電影公司如果有種把這個角色原樣照搬的話，全中國的鋼鐵人玩具大概很快就會被收集到天安門廣場前一把火燒掉， Marvel 在中國的事業版圖也差不多可以洗洗睡了。他老兄的尊容，特別是那個看起來像是被三秒膠黏住的瞇瞇眼，根本就是種族歧視的完美詮釋。跟這傢伙比起來，對於電影的改編劇本以及「鋼鐵人 3 」的導演來說，如果硬要挑個反派角色，那麼滿大人應該還是一個比較溫和的選擇吧。

上面那個壞蛋的名號叫作「黃爪」（Yellow Claw），他的創作是在 1956 年的事情，要比滿大人的 1964 年來得更早一些。而如果你對高中課本裡的現代世界史還有點印象的話，黃爪和滿大人的誕生背景，基本上不難理解： 20 世紀下半葉，世界局勢剛剛進入所謂的冷戰格局，美國人處心積慮地要把共產勢力給圍堵在歐亞大陸內部。特別在 1950 年代初，美國國內對於共產黨的恐慌升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於是蘇聯與中國這兩個主要的共匪頭目，自然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在這種意識形態底下，美國的通俗文藝創作自然也不會對中國人太客氣，於是像「黃爪」這樣極端令人反感的角色形象就這麼冒出來了。¹ 到了 1960 年代，美蘇兩強的對峙雖然仍舊緊張，但美國與中共之間的對立情緒倒已漸趨和緩。於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滿大人，或也因此而稍稍減少了像黃爪那樣的極端醜化。儘管他的整個人物描繪，仍舊充滿濃厚的東方刻板印象就是了。

1950 年代 Marvel 漫畫裡的滿大人與黃爪，其中黃爪的中國特色與奸詐個性，在右圖當中可說是表露無遺。

像滿大人與黃爪這樣擁有中國血統或背景的壞蛋，在整個二十世紀中葉以前的英美大眾藝文作品當中，其實是蠻常見的一種角色。所有這些人物，都有許多顯而易見的共同特徵，這些共通點，同時也反映了那個年代西方人對神祕中國的想像以及恐懼。當時的中國，對於西方世界來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在那個還沒改革、也不開放的年代，中國內部的情況全然的不透明，沒有人知道 1960 年代初餓死數千萬人的超級飢荒，也很少有人了解接下來發生的文化大革命究竟在幹啥。換句話說，一個普通美國人對於中國的認識，可能比起他們對月球與阿姆斯壯的理解都還要來得差上許多──畢竟阿波羅 11 號不用拿簽證過海關，但美國的記者要是沒有毛澤東點頭，誰也別想踏進中國的大門。在這種情況底下，你要美國人對中國的一切沒有刻板印象，根本也是強人所難的事情。於是滿大人與黃爪的細眼睛、長指甲、師爺鬍鬚等「中國形象」會被一再地繼承與再創造，也就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了──特別是師爺鬍鬚，你看周潤發在「神鬼奇航 3」裡面還是這種造型，大概也就可以知道這樣的形象，在西方人的腦海裡是多麼的根深蒂固了。

 嘯風船長的這個鬍子就是所謂的「傅滿洲鬍鬚」（Fu Manchu Mustache ），這個造型大概也是這部電影當初差點進不了中國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傅滿洲： 20 世紀西方世界的「黃禍」想像

然而凡事總有個起頭，刻板印象要被創造出來，總得有人要先來當那塊板，而我們前文提到的傅滿州（Fu Manchu），就被普遍認為是這種中國壞蛋想像的原型。傅滿州是一個誕生於 20 世紀初的小說人物，² 他的創作者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 1883 - 1959）原本是英國的一個小公務員，平時兼差給報紙、雜誌寫點小說故事，另外也給舞台劇寫劇本。羅默的作品在英國的出版市場上，原先並不算受歡迎。直到 1913 年他看準風向，出版了第一本傅滿洲小說以後，才一炮而紅。之後，他又陸續出版了十幾部同主題的小說，作家生涯幾乎與這個中國壞蛋相終始，而傅滿洲的經典形象，也自此與羅默的名字扣連在一起。

羅默小說裡的傅滿洲就像滿大人一樣（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才對 = ="），是一個狡詐的犯罪天才，帶領著一個神秘組織四處為非作歹，而且手段總是毒辣無比。比起美國壞蛋的左輪手槍、日本壞蛋的武士刀，傅滿洲很少跟人家明刀明槍的硬幹。相反的，他的註冊商標是一大堆的毒蛇毒蠍毒氣毒花毒草毒菇，隨便一招都毒到不行，彷彿有一個 lab 專門在幫他研發稀奇古怪的毒性物質。而除了各式各樣的毒招以外，傅滿洲的其他招數也是陰狠得很有剩下，他懂得透過生物科技創造出噁心又可怕的變種生物，也會運用東方的各種神秘方術來控制他的敵人、強化自己的能力。在其中一部小說裡面，傅滿洲更是在加勒比海的一個小島上研究非洲傳過來的古老巫術，搞出了一支殭屍大軍，並且還讓這些殭屍幫他製造小飛機與潛水艇，準備趁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出來攪局，一舉征服地球……雖然現在看來有點老梗，但這招在幾十年前感覺應該是挺跩的啊！

羅默的傅滿洲系列小說的封面圖像，要讓一個人看起來很奸詐，把光從下面往他臉上打就對了，

當然啦，羅默的傅滿洲想像，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他創作這個人物的靈感，其實來自一個叫做 Mr. King 的中國幫派老大。 1910 年代的的倫敦，就像許多國家的大城市，都有一個華人的聚居區，也就是我們後來習稱為唐人街的地方。而早期的唐人街，就和其他各種移民的聚落一樣，基本上都處於主流社會的邊緣地帶，幫派與組織犯罪之類的問題也同樣地層出不窮。羅默當時在英國幫一家雜誌社採訪唐人街裡一樁鬧得頗大的犯罪案件，於是他見到了 Mr. King ，傅滿洲的形象也在他心目當中瞬間成形。在羅默的筆下，傅滿洲是一個身材高瘦、面露凶光的東方男性，他的眼睛像貓一樣閃爍著詭異的綠光，臉上的表情活像個撒旦。「在他巨大的智慧裡頭，集合了一切東方種族的殘忍與狡詐」。總之，這個男人完全就是惡魔的再現，也是西方人腦海中「黃禍」（yellow peril）想像的化身。

實際上，傅滿洲所體現的意涵，遠不只是唐人街的移民犯罪問題那麼單純。在後世學者的分析當中，這個小說人物的成功，其實反映了當代西方人對中國（或者整個東亞世界）的一種根深柢固的恐懼心理，也就是所謂的「黃禍」。³ 19 - 20 世紀之交開始流行於歐美地區的「黃禍論」，是一種頗為複雜的情緒，比如說華人移民的犯罪、華工的搶占勞動市場、甚至是中國人、日本人侵略世界的潛在危險……等等，全部都可以被視為一種「黃禍」的表徵。有趣的是，在 19 世紀末「黃禍論」越趨高漲的同時，其實整個中國正在逐漸靠近崩潰邊緣。外面打不贏，裡面也搞不定，再加上清末的政治問題，整個中國自己都快要搞死自己了，還哪來的力氣去跟你「黃禍」啊。不過洋鬼子可不管這些，他們覺得你是禍害，那就是禍害，這事兒沒得商量。我們看下面那幅只要談到 19 世紀末「黃禍論」就一定會提到的一幅畫，它的誕生背景就只是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一種莫名其妙的「黃禍」想像。在這幅畫當中，象徵基督教世界各個大國的天使們，議論著出現在東方天空中的異象。在那裡，一尊八卦山大佛乘坐著一條龍，正從海的那一頭朝著他們的土地節節進逼。威廉二世構想這幅畫的時候是 1895 年，也就是甲午戰爭剛剛打完的後一年。打了敗仗的中國人恰恰證明了他們的軟弱無力，而即便是打了勝仗的日本人，他們的實力也還遠遠不能對歐洲列強構成威脅──但威廉二世可不這麼覺得，他把這幅畫分送給西方各個國家的主要領袖，並且向他們斷言畫中的情景必當成真。妙的是，這件事沒過幾年，德國人就出兵強佔了山東膠州灣，然後是一連串西方列強對中國勢力範圍的瓜分，換句話說洋人們一邊對著清朝政府拳打腳踢，一邊還嚷嚷著黃種人過不久就會危害世界和平，這邏輯不知怎麼回事兒，真是花惹發。

Hermann Knackfuß, Völker Europas, wahrt eure heiligsten Güter!, 1895.

無論如何， 19 世紀末勃發於西方輿論當中的「黃禍」想像，無疑使得中國人本來就已經糟糕的國際形象變得更加完蛋。特別在 1900 年前後的義和團事件當中，中國人的樣子被描述得更為原始、野蠻、反文明，而事件當中坐困中國的西方人，則被描寫為在煉獄裡面對一群殘暴野獸的純潔基督徒。於是，根本沒有人去理會八國聯軍在這場戰爭中同樣可怕的暴行，大家只記得一群被迷信操縱的中國暴民燒教堂、殺洋人、拆鐵路、拔電杆。整個義和團事件使得歐美地區的報章雜誌，開始大肆張揚中國人對西方文明的毀滅性，再加上 1905 年日本在日俄戰爭當中擊敗了俄羅斯，躋身世界強國之林，於是東方民族的崛起、黃種人的逆襲等等的「黃禍」想像，遂在 20 世紀的最初十年傳得沸沸湯湯，一發不可收拾，直到一戰前夕方見平息。⁴

義和團事件當中一幅漫畫對中國人的形象描繪，類似這樣的漫畫與文字對於 20 世紀初西方世界的「黃禍」想像都產生了推波助瀾的效果。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底下，羅默所創造的傅滿洲，才能成功地在英美小說市場上異軍突起，並且樹立起一個中國壞蛋的經典形象。小說裡的傅滿洲，不斷將他的神秘智慧用於文明秩序的顛覆，他所擁有的破壞力正是「黃禍」的具象化，也正好呼應了那個時代西方群眾的恐懼心理。除此之外，羅默還為這個角色額外添加了許多恐怖元素，比方說，傅滿洲除了代表東方的神祕力量（糗爺？）以外，同時還擁有西方的一切科學知識，這使得他能夠透過現代科學操縱自然秩序，創造出噁爛的變種生物。這種對科學家（特別是生物學家）及其科學力量反噬人類社會的恐懼，實際上也是在 20 世紀初喧騰一時的一種公眾討論。特別在 19 世紀末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出版之後，「瘋狂科學家」的創作母題便開始流行在許多通俗文藝作品裡面。而傅滿洲也加入了這些科學狂人的隊列，不斷在小說當中顛覆自然世界，製造全人類的生存危機。

傅滿洲式的「黃禍」威脅，還包括他對白人優越性、純潔性的侵害。小說裡面的傅滿洲意圖征服世界，創建一個「黃種人的大一統帝國」。換句話說，他不僅要搞帝制復辟，還要君臨地球，讓 19 世紀主宰世界秩序的白人都在他腳下稱臣。除此之外，羅默還刻意讓這個角色挑戰跨種族婚姻、混血繁衍子嗣的衛道觀念。傅滿洲不僅擁有一個中俄混血的女兒，在 1930 年代的一部小說當中，這個壞蛋還控制了一個具有白人血統的女性，用以為他繁衍兼具西方與東方血統的男性子嗣──這種看起來很兩光的優生學在現在的眼光看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現代世界到處都是跨國婚姻，混血兒也是滿街跑。然而，如果我們把時光倒回到 1930 年代的西方世界，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那個時代，白人的人種優越在西方仍是一種很普遍的想法，而以優生學作為包裝的種族主義偏見也仍流行在社會輿論當中。美國人甚至因為這種偏見的影響，而在 1924 年通過了一條移民法，將那些被他們視為低等民族的亞洲人拒之於門外，以保護美國白人的族群完整性。因而在當時西方社會的這種思想氛圍底下，傅滿洲對白人女性的侵犯，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白人純潔血統的威脅，「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這個特點在後來一齣傅滿洲小說的改編電影當中表現得最為鮮明，劇中的傅滿洲對他大批的東方追隨者展示了一個金髮女郎，並且慫恿這些人「幹掉白人男性，搶走他們的女人」（kill the white men and take their women）。於是傅滿洲在人種純潔性上對白種人所造成的「黃禍」威脅，也就不言可喻了。

傅滿洲對白人女性的威脅表現在其後的多部電影當中，也是這類電影的一種賣點。

傅滿洲的形象是美國大眾文化研究當中一個頗受注意的題目，相關的著作很多，有趣的分析也還有不少，這裡只能介紹我所讀到的一小部分。下一篇文章，我們將繼續講述傅滿洲從小說過渡到電影的過程，以及這個經典中國壞蛋形象的死亡與重生。附帶一提，包括上面那張圖在內，這幾篇文章裡的傅滿洲照片，其實是一個頗有名的英國演員。這位大腕兒後來還在「魔戒」裡頭扮演一個頗重要的角色，猜猜看是誰，下回分曉囉！

繼續閱讀：

鋼鐵人3裡的滿大人與「傅滿洲」──一個中國壞蛋的經典形象（二）

--

Notes:

1. 參見 Gina Misiroglu, The Superhero Book: The Ultimate Encyclopedia of Comic-Book Icons and Hollywood Heroes, Omnigraphics, Inc., 2005, pp. 356-357.

2. 包括中文維基在內的許多網路資料都將傅滿州的首度亮相定位在 1875 年，但這是把小說設定與現實世界搞混了的結果。薩克斯羅默出生在 1883 年，他自然不可能在 1875 年發表任何作品。

3. 一般而言，在臺灣教育系統底下成長的（或者是我教過的家教）學生，對黃禍一詞的印象，好像都與 13 世紀前後的蒙古西征拖不了干係。在這個時代，威猛到爆炸的蒙古大軍在歐亞大陸上四處輾爆對手，幾乎無可匹敵，而歐洲各國面對突如其來的東方軍隊入侵整個被打傻了眼，於是「東方」與「危險」之間，開始有了顯著的連結關係。然而，──不信的話你可以辜狗「Yellow Peril」這個字──在現代西方人的認知當中，「黃禍」其實比較普遍地被用來指涉 19 世紀末西方世界對中國的一種恐懼症，跟蒙古西征反倒沒有那麼直接的連結關係。所以其實我們普遍對「黃禍」的認知，恐怕有必要做點調整。

4.  19 世紀末的「黃禍」想像，背後還有更複雜的結構與許多有趣的面向，這裡不能盡述，只能趣味趣味地講個大概。政大的楊瑞松老師前兩年剛出了一本討論近代中國象徵性話語的專書，裡頭便有一個章節專門在討論「黃禍論」的歷史意涵，列在下一篇文章的延伸閱讀當中，有興趣的讀者當可自行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