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悲慘世界（2012）裡的芳婷賣牙與有關假牙的瑣碎歷史（二）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三、18世紀歐美地區的假牙市場與牙齒的來源

拐了這麼大一圈，其實芳婷賣牙的事情也差不多清楚了：有這個需求，也開始有人跑來做假牙的生意，而人的牙齒再怎麼樣都比牛啊馬的要來得強，有錢人自然更傾向於購買人齒來美化自己的門面。另外，在工業革命前後的歐美地區，窮人也是多到一個不行，於是賣牙一類的事，大概也就慢慢不那麼奇怪了。

下面這張圖是1787年英國插畫家Thomas Rowlandson的作品，主題是「牙齒的移植」。在這幅畫當中，你可以看到中間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個全身又髒又黑的煙囪工人，他的牙齒正要被拔出來，然後移植到左邊那位黃衣貴婦的嘴巴裡面（聽起來就像樂高一樣，搞屁啊）。畫的左邊則有兩個剛剛把牙齒賣出去的窮小孩，正撫著臉頰，準備要離開診所──這大概就是18世紀末歐洲窮人賣牙的一個典型場景。但我們前面說過，這一時期植牙手術的長期成功率，比起Dwight Howard的罰球命中率還要慘上很多很多倍；而且人們後來發現這種樂高手術的梅毒傳染率高得誇張，所以許多時候，像華盛頓那樣裝個全口假牙，仍然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也因此，另外一種販賣牙齒的情況，大概和你在電影裡頭看到的差不多：如果你有注意到「悲慘世界」當中芳婷拔牙的那一幕，你可能會發現那個拔牙座位後面的牆上，其實掛著一個小櫃子，裡頭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假牙──那也就是芳婷的牙齒被拔下來以後的用途了。

Thomas Rowlandson, Transplanting of Teeth, 1787.  

是的，對於正在成長中的假牙市場來說，窮人的牙齒是假牙原料的一個重要來源。為了取得更多的人齒，華盛頓的一位牙醫師Pierre Le Mayeur便曾向總統先生所蓄養的黑奴買下他們的牙齒。另外，他也曾經在紐約的一份報紙上刊登廣告，公開收購小老百姓的門牙。麻煩的是，在這樁牙齒買賣的生意當中，賣牙人的供給一直無法趕上買牙人的需求。儘管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假牙在當時屬於一種價值昂貴的商品，照理來說需求量不會那麼的大，但在這個時代，爛牙的人實在是太多惹。尤其富貴人家對糖類食物的消費，原本就比起下層民眾來得更多、更頻繁，按理來說，這些有錢人的牙齒，大概也會爛得比一般人還要更快吧。再者，人齒和其他動物性的假牙原料一樣，只要脫離了生物體一段時間便會腐敗，甚至發臭。因此，這些假牙到了一定使用年限就必須淘汰，假牙商人自然也得定期滿足顧客的更換需求。

另一方面，就跟王品的一頭牛只做六顆一樣，可以賣錢做假牙的人齒，絕大部分只限定在最前面的四顆門牙。如果我們觀察一下等等會看到的假牙圖片，那麼依照它的牙齒用量來看，一副假牙大概要耗掉十六到二十顆門牙，也就是最少要用掉四、五個甚至更多賣牙人的牙齒，才能滿足一個買牙人的需要，供不應求的情況，自然也就可以想見了。另外，我們還可以回想一下電影裡頭芳婷賣牙的那一幕，雖然導演很仁慈的沒有去拍她拔牙的特寫，但那個畫面光用想的我就頭皮發麻，那可是一個現代麻醉醫學還沒有出現的年代啊……要是不到生死交關的地步，我想應該是不會有太多人願意這樣去賣掉自己的門牙吧。

王品牛牛：原來一個人的牙齒最多只能做四顆假牙，這麼說來……我好像有點強啊？

綜上所述，在18世紀末的西歐與美國，假牙的供給跟不上需求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另外，按照上面的描述，你可能會問：為什麼在電影裡頭，芳婷賣給假牙業者的是臼齒，而不是她的門牙？答案很簡單，因為安海瑟威是個無敵正妹，正妹要是沒了門牙的話我們大概會全體崩潰，所以還是別這麼搞比較好……實際上，原作裡的芳婷確實是賣掉了她的兩顆門牙。當時，卑劣的旅館主人夫婦在信中謊稱小珂賽特病在旦夕，急需一筆救命錢，於是某夜，這位勇敢的母親在經歷了一番強烈的心理掙扎以後，仍舊默默地走向巡迴拔牙人的馬車（itinerant tooth puller，有點像是「決殺令」裡頭舒茲醫生的假身分），用她的牙齒換到了兩枚拿破崙金幣。門牙被拔掉以後，芳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鏡子扔出窗外──你可以想見這對一個美麗女子的打擊有多麼大。她不再在乎自己的容貌，跟著也不再在乎所剩無幾的一切，於是沒過多久，她便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相較之下，電影版對芳婷的故事改編就溫和了許多（雖然安海瑟威一鏡減掉真髮的鏡頭還是頗具震撼力），至少螢幕上的芳婷仍舊維持一個正常的容貌，而並沒有墮落得像原作那般徹底就是了。

「決殺令」當中的舒茲醫生與他的經典搞笑馬車。 

回到賣牙這件事情上頭。前面說到18、19世紀之交假牙的供不應求，對於製作假牙的商人而言，拓展原料的來源自是當務之急。這個時候，現代陶瓷假牙的技術才剛剛起步不久，這種假牙的毛病是容易碎裂，顏色看起來白得不太自然（牙齒太白也是很可怕的啊！又不是在演木瓜之城），而且在嘴巴裡面碰撞的時候還會發出咖啦咖啦的惱人聲響。在這些問題獲得妥善解決之前，人齒做的假牙，顯然還是比較受到市場歡迎的。而要獲得一個人的牙齒，大體來說有兩種辦法：要嘛就是趁他活著的時候跟他買，要嘛就是等他死掉以後用力地拔……是的，既然活人的牙齒拔不夠，人們自然而然的就把歪腦筋動到了死人的頭上。為了滿足市場上的假牙需求，這一時期，以盜墓為業的壞蛋們不光是要搜刮墓葬裡面的金銀財寶、把屍體賣給醫事學校做解剖教學，他們同時也不會忘記要拔掉墓主的兩顆門牙，拿去賣給假牙業者。在倫敦，享有盛名的醫學專家Astley Cooper，甚至還跟一些盜墓人建立起固定的合作關係，以保障牙齒的原料供應能夠持續不斷。當然啦，這種天打雷劈的事情是不可能攤在陽光底下進行的，所以這樁牙齒買賣，本質上是一種黑市交易。假牙的來源通常會被謊報，而許多買到假牙的人，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們嘴巴裡的牙牙，其實曾經是荒山野嶺當中某個死人骨頭的一部份……（真是太可怕惹）

無奈的是，盜墓者從無名屍身上拔來的牙齒，在品質上常常附帶一些嚴重的缺陷。一方面屍體的腐壞常會連帶影響到牙齒本身的完好程度，另一方面，誰也不知道這些牙牙原本的主人是不是有一些奇怪的毛病，會不會傳染給戴假牙的人。總之呢，從死人身上拔牙雖然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這個辦法還是存在一堆潛在的風險。而儘管每個假牙商人都想要新鮮、健康的死人牙齒，但問題是：要上哪找一堆剛死不久的屍體，還附帶健康檢查報告書啊？另外，有些假牙商人把目標鎖定在受絞刑的死刑犯身上，這招雖然能夠事先檢查犯人的身體狀況，以確保牙齒本身的品質無虞，但被送上刑場的犯人一年也就那幾個。這個點子好歸好，仍然不能夠為這樁假牙生意帶來龐大的利源。

說到底，假牙商人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弄到大量的好牙齒呢？最理想的辦法是這樣的：首先呢，應該要找到一個夠大的地方，並且集合一狗票年輕又健康的男性壯丁，然後想個辦法讓他們在短時間內集體嗝屁。這樣一來，拔牙人就可以開開心心地拿著老虎鉗，打開每個人的嘴巴，盡情地拔個夠惹。這個辦法既不用費勁地把痛得要死的活人給按在椅子上，也不用付錢買他們的牙齒，整個就是賺到翻掉……你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嗎？哼哼，歷史說明了只要有經濟動機在，地球人的戰鬥力就會瞬間飆高，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辦不到的。anyway，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四、滑鐵盧之牙與芳婷牙齒的賣價

人人都聽過「滑鐵盧」（Waterloo），而且還有人專門幫這場戰役拍了一部電影（Waterloo, 1970），可見1815年發生在比利時滑鐵盧地方的這場戰役有多麼重要。滑鐵盧一仗打下來，法國輸了一屁股，拿破崙被踢到南大西洋的一座小島上養老，歐洲史也自此邁向了一個新的階段。當時，反對拿破崙與法國的歐洲各國同盟（也就是所謂的反法同盟），有許多人都殷切盼望著這場戰役的到來，能夠把意圖東山再起的拿破崙給痛揍一頓，以免這傢伙再度挾著他的戰爭天才席捲全歐。然而，另外還有一些人也非常期待看到軍隊打仗，不管是哪國打哪國都可以，重要的是橫死沙場的倒楣鬼越多越好，這樣他們就可以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大肆搜刮這些戰死者的遺物──包括他們的牙齒。實際上，趁著大規模戰役結束的時候盜取戰場上的死者財物，在18世紀末的歐洲，大致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一件事情。根據文獻紀錄，滑鐵盧戰役發生前夕，早早就有一群死老百姓準備好布袋，跟在軍隊後面，等著要在大戰結束之後狠狠地撈他一筆。這種戰場上的偷盜景象，在我們剛剛提到的那部電影裡頭，也有一小段的描述（請快轉到1:59:50秒處）：

然而，儘管偷取戰場遺物的事情已不是新聞，但在這個時候，偷拔戰死者的牙齒倒還是一件頂新鮮的事情。大概假牙的技術發展與市場買賣在西歐已漸臻成熟，許多死老百姓也驚覺這是一個發財的絕佳機會，於是偷偷摸摸跑到戰場上搜刮財物的壞蛋，也開始懂得要隨身多帶一把老虎鉗了（好像有時候是拿鋸子直接給他鋸下去的樣子，噁）。滑鐵盧戰役的雙方死亡數字估計近五萬人，也就是說，只要這些不幸戰死的年輕男性沒有被砲彈轟到臉上，也沒有不小心摔斷牙齒，那麼偷盜屍體的壞蛋們至少可以在一馬平川的滑鐵盧平原上，幹來幾萬顆健康的、完好的、剛嗝屁不久的門牙。總之呢，數萬名橫躺在滑鐵盧地區的軍人不僅失去了他們的生命，旋即也失去了他們的門牙。而這些戰死者的牙齒流通到假牙市場上以後，沒多久便廣受歡迎，並且被大量的販賣到海峽對岸的英國，甚至還賣到了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去。「滑鐵盧之牙」（Waterloo Teeth）自此成了高品質假牙的代名詞，擁有這種高級假牙成了人人欽羨的事情，到後來甚至演變成一種流行風尚，有錢人樂得向人們展示嘴巴裡亮晶晶的「滑鐵盧之牙」，就像貴婦名媛們總是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限量的名牌包包那樣。

流傳最廣的一副「滑鐵盧之牙」的圖片。

正是在「滑鐵盧之牙」一炮而紅之後，大型戰役裡的死人牙齒，正式變成了一種生財之道。在滑鐵盧戰役的四十餘年之後，發生在美國的南北戰爭（American Civil War. 1861-1865，也就是最近剛下片不久的「林肯」的背景年代，以及「決殺令」的再稍晚一些些），便成為了又一批「滑鐵盧之牙」的原料來源。成千上萬血淋淋的牙齒從戰場前線「產地直達、新鮮配送」，交到了商人的手中，隨後又變成玻璃櫥窗裡一副又一副的高級假牙。而在南北戰爭過程中產出的這批假牙，甚至還超人氣地熱銷到歐洲去。於是你可以想像一下19世紀的大西洋上，一艘大船載著成千上萬的死人牙齒準備去make money，這畫面真是比幽靈船還幽靈，比海盜船還海盜，恐怖得很有剩下啊～～～

總之呢一切如上所述，19世紀歐美地區的死人牙齒買賣，是一樁超乎我們想像的熱門生意，芳婷賣牙的事情則是大時代的一個微小縮影，同時也是電影裡的一個歷史角落（置入性行銷一下XD）。而按照以上所說的故事看來，芳婷可能有點倒楣──由於她賣牙的事情是在1823年前後發生的，這個時間點距離「滑鐵盧之牙」的大量流通也才過沒多久。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斷：芳婷的牙齒如果能夠早個十年賣出去的話，她所得到的金幣，應該會比兩枚拿破崙還要來得更多一些。畢竟物以稀為貴嘛，在滑鐵盧戰前，假牙商人的牙齒收購金應當也會比較優渥才對。

無論如何，陶瓷、橡膠等比較進步的假牙材料，大概在19世紀中葉獲得了突破性的發展，假牙的製造也開始步入了現代的科技階段。與此同時，人齒的應用與買賣則漸趨萎縮，大致到了20世紀以後，這種大規模的賣牙活動便已逐漸銷聲匿跡。而壞蛋們拿著鉗子摸黑到戰地裡拔死人牙齒的事情，大概也就就跟著賣牙活動一起走入歷史，再不復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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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整理了一些外文資料，試圖講一個有關電影、假牙與歷史的有趣故事。實際上，許多這類外國史的瑣碎細節，目前在中文世界裡面仍不容易求得解答。可供參考的出版作品不多，網路資料則大多反覆轉抄，因而板友們也很難藉由「賣牙」一類的關鍵字，辜狗到比較詳實的答案。其實，就算是中文電影裡的歷史相關資訊，可能屬於訛傳的也不在少數。一個例子是2011年電影「武俠」裡頭的湯唯洗魚膘這件事，許多朋友因為這部電影而認定魚膘當即古代中國的保險套，但這玩意兒實際很可能跟Subway一樣──純粹是個「洋人的東西」。然而，在辜狗上面，「魚膘」跟「避孕」，已經變成了一個固定的關鍵詞組合。以這兩個關鍵詞所搜出來的網路資料，大多千篇一律，同時也似乎沒有一篇能夠給出確切的文獻根據。有些網頁甚至直接把「武俠」的截圖拿來當作「魚膘保險套」存在於中國歷史當中的佐證，這不只是倒因為果，根本就是乾坤大挪移了。其實魚膘（魚胞、魚白膠、細飄）在中國古代的文獻資料當中，好像除了藥材、食材，以及拿來製墨、造膠以外，鮮少看到其他用途。《本草綱目拾遺》還說魚膘這種東西「男婦共服，可以種子」──哇靠這根本不是用來避孕而是拿來生孩子的，這誤會有點大啊～總之，無論是假牙或保險套，所有這些細瑣的事情，在電影以外的歷史世界裡，都還頗有些故事可說。但它們要嘛還躺在故紙堆裡，要嘛就是還藏在書店架上不會有的學術期刊、研究論著或外文作品當中。許多故事都很精彩，就等著我們去挖出來而已。

 比例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最後，我在寫這篇文章的同時，其實一直在回想到底有哪些電影曾經出現過前現代假牙的鏡頭，結論是一部也想不起來（哪個導演會特別去拍這種東西啊= ="）……以致這篇文章離開電影本身稍遠一些，如果板上的朋友們有印象的話，還請惠賜一些資訊囉～另外老規矩，如果你對這篇文章裡頭所提到的事情還想知道得更多，也請參考底下的延伸閱讀（不過第一本書在臺灣不太好找就是了）。電影裡的歷史角落，咱們下周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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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02

如果你對前現代西方的牙齒移植手術還有進一步的興趣，歡迎參考牙醫師Chang WenHsin的部落格文章：《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 : Why Fantine sell her tooth?。

非常謝謝Chang醫師的來信迴響，並且讓我請教了一點有關牙齒醫學的專業意見。這個部落格的文章無可避免地會繼續碰觸到各種各樣的專門領域，我自己能夠閱讀與理解的範圍有限，很需要來自各種專業背景的朋友們提供批評意見，以及更進一步的討論與更廣闊的視野。

所以讀者大人們，就拜託你們啦啦啦～～～

延伸閱讀：

John Woodforde, The Strange Story of False Teeth, 1968

Malvin E. Ring著，陳銘助譯，牙齒的故事：圖說牙醫學史，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