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試映] 原來你還在──不錯的構想，不夠好的故事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劇照引用自「原來你還在」電影官方網站）

我又要來寫試映心得了，雖然我覺得自己寫這類文章的風格，許多時候不太會是廠商喜歡見到的那種東西，但不管怎樣，只要還有邀請，這個分類裡頭的文章就會持續新增下去。我始終覺得無論是給予好評或者大罵一頓，只要有討論，對一部電影而言，總歸不會是壞事，特別對於廣告宣傳經費沒法跟好萊塢電影競爭的諸多國片來說，應當更是如此。就像「微光閃亮，第一個清晨」（王逸白，2013）的導演對知名影評人膝關節的回應那樣，被罵得超級難聽也算是一種另類曝光，像我就真的蠻想看看這部片到底為什麼可以被砲轟得這麼慘烈……

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但沒人願意去看它一眼的話，金子再怎麼閃閃發亮也都是白搭。其實，一部電影要是真的很棒，卻被一篇影評罵得很慘，那也就是寫影評的人眼瞎而已。只要有夠多的人願意去看，總會有其他意見幫忙平反過來。而如果大家都去看了卻還是一樣罵得很慘，那麼也可能是作品超前了時代，歷史上多少藝術家都嘛是這樣，這沒辦法的事兒。反過來說，如果作品真的很爛，影評也轟得很用力的話，那也別太擔心──你看「天機：富春山居圖」（孫健君，2013）這部只要它自謙是第二，沒人敢自稱是第一的片子，不也是靠著海嘯般的負評大賣了十五億新台幣，並因此在華語電影行銷史上樹立起自己的奇葩地位。總而言之，任何一種創作，最終都需要被看見，而我覺得部落格影評就只是一種帶觀眾看見電影的媒介。好評或負評倒不一定是首先重要的東西，重點是有人在討論這部作品，然後搜尋引擎找得到這些討論。只要有這些效果在，那麼影評對於一部電影而言，大概也就值了吧。

開頭寫了六百字，全都不是正題，還是趕快回來看看電影。本文會把劇情爆光，比雷神索爾還雷。如果你想在看電影之前保有一些期待，可以跳過下面的幾個段落，或者乾脆先跳過這篇文章，看過電影我們再聊，或也不遲吧。

「原來你還在」是2010年獲得電影輔導金的國片（如果你想知道同年度獲獎的電影企劃案還有哪些，請參看本文最末的附表），身兼編導二職的楊南倩則是2011年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到阜陽六百里」（鄧勇星，2011）的編劇群之一，本片是她初執導演筒的長篇作品。整體而言，我覺得這部電影有兩個很不錯的主題，一個是臺灣社會的宗教詐欺現象，一個則是劇中角色各自不同的「家」的想像。陸弈靜與王道分飾一對夫妻何心愉與胡廷翰，由於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們的獨生子阿翔，原本的家也因之破碎。而妻子意欲藉由宗教的力量來為兒子的死亡做更好的送行（當然，這類行為的目的，通常也是為了更好地把自己的心靈創痛給送走），於是她將黃河所飾演的冒牌喇嘛給請回家裡供養，兩人每日早課，為死去的阿翔祈福誦經。

黃河所飾的角色郭因，是個幼失怙恃的詐欺慣犯，從小跟著大慶飾演的詐騙高手「天才」一起長大，並且靠著宗教騙術賺了一大筆錢。然而，年歲漸長以後，兩人為了女人與錢而決裂，郭因流浪在外繼續行騙，最後被捕入獄。出獄後的郭因，偶然興起了扮喇嘛詐財的主意，遂跑到宗教文物店裡頭偷得一襲架裟，並鎖定剛好也在店裡的何心愉作為下手的目標。這之後，郭因被何心愉請回家裡，但他原本打算行騙的意圖，卻在這樣一個自己不曾得到的「家」與生活當中漸漸模糊。而何心愉的丈夫胡廷翰一直對來路不明的郭因抱持著高度的不信任，但他也在郭因進入其生活並引起一連串衝突以後，重新整理自己對妻子、對工作、對「家」的想法，並且決心重建起他心目中理想的「家」。

另一方面，天才偶然得知郭因出獄的消息以後，進一步發現他假扮喇嘛行騙的事情，並且找到了郭因的蹤影，其後他決定當面向何心愉揭穿郭因的騙局。但何心愉或許是盲目地相信郭因，也或許是寧願保有這樣一個能夠撫慰心靈的謊言，總之她拒絕接受天才的說法。盛怒之下，天才與他的小弟再度逮到了郭因，並且讓小弟將之痛毆一頓，最後他自己（頗為莫名其妙地）在意外當中讓小弟給殺了。而郭因知道天才已將他的假面具給摘掉，因之逃離了何心愉的「家」，但他的離開，卻似乎讓何心愉又承受了一次「家」與穩定生活破碎的打擊。於是胡廷翰趕忙找到了郭因，最後這一「家」人（曾同處一個屋簷下並且給予彼此支持，或許都可以這麼說吧？）仍在海邊舉行了一場儀式，徹底送走死去的阿翔，並且為他們各自的重新尋「家」，找到新的起點。

劇情大抵如上，但我覺得這是一個保留了許多解讀空間的故事，或許每個人都可以從中看見不一樣的東西吧。然而，無論我們各自會從電影裡頭獲得什麼樣的感悟，整體而言，我覺得這個故事的講述，仍有許多技術問題都應該被處理得更好。這部電影的中後段，有諸多環節太過跳躍與突兀，諸如郭因在房裡突然與阿翔說話、天才與郭因決裂的幾個鏡頭、天才在阿嬤面前將年幼的郭因給帶走、胡廷翰突然幫床上的郭因蓋起了被子……許多段落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幫忙」在腦海裡自行橋接，協助電影自圓其說。但有些至為關鍵的轉折，如果劇本不能給出更好的鋪陳，則恐怕就要造成觀眾的混亂。而整部電影裡頭最關鍵的混亂，或許發生在天才與郭因的關係當中。劇本意圖將天才塑造為郭因曾經的「家」，就劇情結構而言，這也應當是個很理想的安排。可惜的是，所有那些兒時回憶的倒敘、前半段的牛肉麵店逃跑記、劇末的撿手環等幾個小節，並不能非常有力地傳述出兩人之間理應存在的強烈羈絆，這使得天才的角色在電影後半段變得尷尬，如同他最後的死亡一樣令人無所適從。

探討宗教詐騙這種社會現象的電影題材，在國片裡頭並不多見。而把一個有關於宗教的故事與諸多角色心中「家」的破碎及重建聯結在一起，也委實是一個很不錯的點子（但在大眾市場上則可能不會太討喜）。就這點來說，「原來你還在」其實做了一次很不錯的嘗試。然而，這部電影在說故事的技術細節上未能成熟，好的故事構想也因此要打了折扣。除了劇情總是鋪陳得不夠圓滿、脈絡無法暢通以外，「原來你還在」在宗教詐騙與「家」這兩個核心主題的開展上，也都讓人感覺力有未逮。劇本雖然鎖定要寫詐騙現象，可是編劇似乎沒能更好地觀察與掌握真實案例，以致電影裡頭的郭因憑著天份，拿起手機就可以輕易地展開個人的詐騙事業，好似不再需要其他的犯罪資源。類似這樣的場景，其實都可以再做好一些細節，帶觀眾更「入戲」。可惜劇情走的匆忙，我們也只能順著電影在小處含糊，然而含糊的同時，恐怕也讓電影遠離了一般人的經驗與認知。我的想法是：如果這部戲真的打算拍一些社會現象的觀察，那麼它的田野工作恐怕還得做得更紮實一些。

同樣是搬演實際現象的問題，「天才」的角色設定雖然是一個老練的神棍，可是他的天主教神父扮相除了說服力不高以外，也實在和我們一般認知的神棍差距太遠，令人難以把這個人物擺在現代臺灣的社會脈絡底下，想像他究竟可以騙到多少肥羊。更奇怪的是，劇本還讓天才同時兼任一個黑道大哥的角色，這個設定除了看不出必要性以外，也顯得很不對勁。電影沒有做更好的交代，我們其實沒辦法很自然地把神棍與角頭兩個身分聯結在一起。另外糟糕的還包括天才的選角與演出，除了因為同劇的陸弈靜、王道、黃河等硬底子演員太強，間接讓大慶還未發展成熟的演技顯得十分素人以外，不客氣地說，要詮釋這樣一個歷練豐富、處事圓滑、性格極端的角色，大慶（以及他對台詞的掌握）恐怕並不是適合的人選。

撇開故事本身的缺失不談，「原來你還在」其實擁有不少亮點。如果要為這部電影打成績，那麼它很大一部份的分數，首先將得自於一批專業演員的表現。陸弈靜很中肯地詮釋了一個敏感、易受打擊的中年婦女，她把喪子的哀慟與生命的迷離處理得內斂並且合拍。王道則是父親角色早已演得駕輕就熟（他這幾年好像已經在各種電視劇裡頭扮了十幾個爸爸），一定程度上他的演出也讓這個角色的大量獨白不會顯得乾癟，雖然我還是覺得電影可以嘗試用更巧妙的方式表現他的心境轉折，一直靠他自己向觀眾唸叨，可能不易讓人同理該角色的情緒。黃河一貫地相當強大，雖然這不是重點，但他笑起來實在是很像緯來體育臺的徐展元。其他綠葉例如黃鐙輝所飾的結巴司機小弟頗具特色，可惜劇本沒能給他多一點發揮空間。吳洛儀只得到了幾個零碎的鏡頭，有關他與天才、郭因之間的故事實在沒能說清楚，這是一個明顯的缺失。而在所有角色的安排當中，最為枝節的，恐怕是潘親御所飾演的小海。在電影前段他還能襯托出郭因之於「家」的走失，可是越到後來這個角色便越失卻個性。其實關於「家」的事情，小海所能透露的故事與情緒，我覺得，應該還有許多可以發揮的空間吧。

在一些電影本身的技術環節上，「原來你還在」的表現頗具水準。攝影與幾個分鏡的想法很棒，我特別喜歡天才將鏡子綁在樹上閃閃發光，鏡頭向樹梢帶去的那幾秒鐘。配樂與音效做得相當到位，在幾個小節裡頭都能恰如其分的支撐起角色的情緒與故事的氛圍。細節決定成敗，所有這些技術環節的精準，使得「原來你還在」仍保有一部電影的可看性。整體而言我的感覺是：如果這部作品能把故事說得再圓一些，做好劇情發展的合理性，並且重新整理其敘事手法（包括所有那些倒敘的安排），它可能會獲得更大的成功。說到細節，我其實對電影裡頭的一個場景念念不忘。在電影後段，郭因回到他出獄以後的棲身之地（btw, 郭因曾在這個房間裡頭用一大堆的籠子養了一大堆的貓，但電影同樣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什麼這樣做。而安排一個剛出獄不久、窮到翻掉的更生人去做這件事，除了為這個角色憑添幾分浪漫氣息以外，其實也看不出合理性）並找到小海，兩人之間有一些對話。這個鏡頭當中有一道門，劇組似乎想要做出破舊的感覺，而在上頭黏了一張紙板跟幾條封箱膠帶，然而那整扇門看來其實頗為乾淨完好，反倒讓其他一些設計顯得刻意與突兀。窮究這個小細節似乎有些吹毛求疵（並且也可能只是我的胡亂猜測，說不定那扇門原本就長這樣），但電影鏡頭作為一種說故事的辦法，如果不能要求每個環節的合理，恐怕整個故事也將失卻了合理吧。

作為新銳導演的初試啼聲，「原來你還在」其實在許多方面都有相當成熟的表現。就故事本身而言，我們看得到劇本的企圖，可惜說故事的技法還差了一步，但或許也就差那麼一步了。不可能每個導演的第一部作品都光芒萬丈，如果楊南倩能繼續發想有趣的故事，並且延續鏡頭裡一些頗為精緻的美感，我想她的作品還是會有許多令人期待的東西。電影圈子裡頭編劇轉導演的例子並不算少見，這事同時有許多顯而易見的好處，但編與導畢竟是兩種工作，我想在技術上誠如導演自己所言，確實還有許多功課要做的。而若以後楊南倩的導演工夫能夠把她的劇本構想表現得更完滿，那麼，我仍會想再聽她說下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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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說點不相干的事情好了。許多時候我還蠻喜歡讀影評，也喜歡某些特定影評人的文章。看看別人怎麼從一部電影裡頭讀出不一樣的東西，總是挺有樂趣的。說穿了影評就是把一個人跟一部作品的閱讀關係展現在文字裡頭，有時候你會同意，有時候你會覺得通篇狗屁，其實也就是這個樣子的一件事情。這個部落格的本業雖然是寫電影裡頭有關歷史的東西，但接到試映邀請還是會很想看免錢電影，看完也就理所當然來寫寫心得感想。我不知道提供自己的直觀感受與意見給讀者，會不會是回饋一部電影最好的方式，只是覺得這樣做好像比較誠懇一點，也許以後會換個辦法吧！附帶一提，我最近偶爾會在日語學習雜誌《EZ Japan 流行日語會話誌》上頭寫一些日本電影的簡介，另外也接到國內一個很棒的新聞網站邀請，計畫為他們提供特定主題的系列文章。有興趣的讀者，敬請期待囉！電影裡的歷史角落，咱們下～回～再～見～

附表：100年度國產電影長片輔導金獲選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