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有關「野孩子」們的歷史與電影故事（一）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這篇文章是看完「母侵」（Mama, 2013）以後所發想的，照例，我們得先講點關於這部電影的事情，是故以下有雷。不過我個人是覺得這部片就算被雷到一下，也是沒什麼差啦……anyway，如果你已經決定要把方向鍵往下按，那麼，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母侵」實在是一部亂七八糟的恐怖片──它集合了許多恐怖作品的經典元素，像是「大法師」的四肢倒立行走，「零」的相機閃光燈拍鬼，「孤兒怨」的愛作怪小孩（以及同樣喜歡畫可怕塗鴉的奇怪美術天分），族繁不及備載。但說也奇怪，這些原本恐怖得很有剩下、只要任何一樣都能讓人嚇到閃尿的東西，被「母侵」這麼一攪和以後，不僅恐怖感全沒了，反倒還讓我有一種挺溫馨的感覺（就是那種「啊！這個梗我在哪裡看過，竟然在這種地方又見面了啊……」的感覺）。無論如何，雖然你看得出來我很想對這部電影繼續吐槽下去，但影評不是這篇文章的重點。我們的重點是「野孩子」（feral child）──也就是自幼便失去家庭與社會經驗，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裡獨自生長，或者由狼群、猩猩等野獸撫養長大的小孩子。

「母侵」這部電影的前半段故事，主要是說有兩個小女孩在神秘森林的神秘小木屋裡，依靠著神秘「mama」的撫育而活了下來。電影雖然沒有告訴你「mama」是怎麼把她們給奶大的（幽靈也會泌乳？），但總之她們是平平安安的在杳無人煙的地方，渡過了五個年頭。麻煩的是，由於兩姊妹在這五年期間，基本沒有任何與人類相處的經驗，以至於她們在這段重要的兒童心理發育過程當中，沒辦法發展出健全的社會人格。很自然的，當她們被帶回到人類社會以後，只有三歲多才進入森林的姊姊還對幼時所學的英語有些印象，並且尚保留著一定程度的社交能力。另一方面，妹妹則除了生理上還具備一個「人」的本質以外，其他特質則幾乎都朝著野獸的方向成長，社會化程度也趨近於零。她的爬行技能比起走路還要來得更為輕捷，並且對其他生物體保持高度警戒（奇怪的是對臘腸狗不會），夜間睡覺的時候也必須要待在有遮蔽的巢穴裡才會覺得安心──總之，妹妹變成了十足十的「野孩子」。

咳咳……我現在宣布，第一屆兒童恐怖塗鴉大賽正式開始～   

在電影或故事書裡頭，類似這般的「野孩子」角色，總是散發出一種詭譎陰鬱的氣質，他們的出身背景與成長歷程，都是神秘難解的謎題。而在恐怖作品裡面，一切令人感到驚恐惶惑的未知事物，通常也就隱藏在這樣的謎團當中，等著故事的主角前去拆解（雖然便當通常也都藏在裡面，等著可憐的配角們前去領取= ="）。然而，「野孩子」倒也不是恐怖片的特有產物。在其他各種類型的作品當中，我們也都可以找到形形色色的「野孩子」形象。另外，在電影以外的真實世界，「野孩子」的事情同樣不算罕見。實際上，一直到人類歷史進入21世紀以後，我們也還是能夠在新聞媒體上看到一些「野孩子」的案例。這篇文章將試著講述電影裡外有關「野孩子」們的故事，電影的部分包括你所熟知的「泰山」（Tarzan），以及其他許多相關題材的作品；歷史的部分則將介紹古今中外一些著名的「野孩子」，以及圍繞著這些案例所發生的瑣碎故事。

一、英雄，神話，「野孩子」

前面說過「野孩子」的定義，是自幼被遺棄到荒山野地裡，在遠離人類社會的狀態底下成長的孩子。實際上，把小孩丟到荒郊野外這種事情，古人幹得還挺來勁的。兩千多年前希臘半島上的斯巴達人，就很習慣把他們的男孩子給扔到山谷裡面，要嘛是一出生覺得健康狀況不合適了，便丟出去任其自生自滅；要嘛是等孩子長成一個健壯少年以後，再把他們扔到外頭訓練野地求生，要是回不來的話也就別回來了。於是眾所皆知，斯巴達人就靠著這種殘酷的優生學，把整個城邦的男性都給塑造成了「300壯士」（300, 2007）裡的肌肉男，並且在有名的溫泉關戰役（Battle of Thermopylae）當中打得波斯軍隊抱頭鼠竄，斯巴達戰士也自此在史冊上樹立了他們的赫赫威名。

還記得「300壯士」裡頭的斯巴達小孩嗎？   

在更早一點的傳說或神話當中，把孩子扔出家門這種事情也是所在多有。上古三代裡面，周人的遠祖棄（也就是后稷），就堪稱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一個棄嬰。傳說中，棄的老媽因為在野外踩了一個巨人腳印而懷上了棄（很多遠古神話都不是按正常邏輯在講故事的，你也就別太在意了），這位倒楣的未婚媽媽遂決定把這個出世不久的孩子給扔出家門。然而，棄不知道是哪來的原力還是查克拉，竟然能夠讓附近的母牛跟母羊都跑過來為他哺乳；天寒地凍的時節裡，附近的飛鳥還會自動降落在他身畔，幫他蓋上純天然100%的羽絨被。棄的母親見狀，也沒法對這孩子口出惡言（畢竟所有問候母親的髒話都會罵到自己），遂只能坦然接受這個事實，把棄給接回家中撫養長大，棄也就此結束了他短暫的「野孩子」生涯。

當然啦，遠古神話通常當不得真，如果踩個腳印就能懷孕，咱們也就用不著試管嬰兒了。實際上，棄的故事在人類的歷史裡面，是一種頗為常見的神話母題。只要翻翻故事書，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的古代傳說當中找到成堆的傑出少年，他們都跟棄一樣，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踢出家門，同時也曾經在荒郊野外跟野生動物打過交道。例如傳說中建立羅馬城的羅慕路斯與雷穆斯兄弟（Romulus and Remus），這兩個小傢伙還待在搖籃裡面的時候，就被狠心的國王給下令扔到了河裡面去。兩個孩子順著河水漂啊漂的漂到了一棵榕樹底下，結果不知從哪出現的一頭母狼竟然跑來幫他們餵奶，林子裡的啄木鳥也會去幫他們採果子吃。另外，波斯傳說裡的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在他嬰兒時期的野外流浪記當中，也同樣接受過母狼的哺育。伊朗神話裡的英雄查爾（Zaal）更扯，他被踢出家門以後，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隻超級大鳥，把他給叼回了鳥巢裡面撫養長大，最後還把他養成了一個高貴少年。類似主題的故事，在我們普遍比較熟悉的希臘神話裡面還有一狗票──比方說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以及女獵人阿塔蘭塔（Atalanta），這兩個人在他們的苦兒流浪記當中，都喝過母熊的奶；邁錫尼國王伊吉瑟斯（Aegisthus）則喝過羊的奶；米西亞國王泰勒福斯（Telephus）則喝過鹿的奶。看起來，以上這幫神話人物的幼兒時期，似乎都相當執著於各種奇怪動物的奶水。比較例外的是亞述神話裡的賽米拉米斯女王（Semiramis），因為跑去拯救她的動物是鴿子。在這則故事裡面，鴿子的任務是幫賽米拉米斯蓋被子，並且還要飛到遠處的村落去幫小女孩叼來瓶裝牛奶──顯然這是因為鴿子自個兒擠不出奶來，只好跑去偷幹人家的惹。

 1961年Sergio Corbucci執導的"Duel of Titans"的preview，大概在1:00左右有羅慕路斯兄弟檔被遺棄的故事。

如果要再數下去的話，類似的棄子型（exposed child type）母題神話，在整個歐亞大陸還真是多到講不完。而所有這些神話英雄的故事都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共通點，其公式大抵是這樣的：這幫小鬼頭一生下來的時候，就會因為某種不可抗力而被丟出家門，並且通常是被丟到河裡去亂漂，他們漂著漂著就會剛好漂到岸上，然後會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動物跑來當他們的保母，幫忙餵奶、覓食或取暖。最後呢，通常都會有個牧羊人閒閒沒事路過這些棄嬰的身旁，並且很熱心的當起了現成老爸，把這幫小鬼頭給帶回家撫養成人，於是功德圓滿，打完收工。

現在你明白了吧──如果想當神話英雄，你就必須要在斷奶之前被踢出家門，並且得想辦法找到一票奇怪的動物願意幫你把屎把尿，另外還得確定路過的大叔會想把你撿走，超困難的啦！無論如何，神話的創作總是有其意涵，該怎麼解讀則言人人殊，取徑各有巧妙不同，端看你覺得哪一種分析比較有道理。每個棄子神話的涵義，也可能因為時空背景的不同而有些出入。但是，多數的學者基本上同意：這類神話英雄幼年見棄、繼而存活下來的事蹟，能夠凸顯出他們與生俱來的神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被扔在荒郊野外竟能大難不死，甚至還能得到自然力量的幫助，這說明了這些小鬼擁有常人遠不能及的天賦異稟，任何磨難都註定不能搞死他們。或許因為這樣的緣故，創作神話的人，總是習慣為其中的英雄添上一段幼時的「野孩子」經歷，把他們的角色形象塑造得更為超凡脫俗，藉此贏得後人的崇敬。

2005年電影「七劍」裡頭的典型野孩子形象。

因而三百壯士與神話英雄，其實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野孩子」。說到底，他們的野外流浪記，其實只是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磨難與考驗，是一個偉大人物的認證過程。然而，眾多神話對這類棄子母題與荒野流浪記的不斷複製，其實也說明了這種東西是很有市場的，從古到今，我們大多數人都喜歡聽這類曲折離奇的故事。於是你可以想見這種神話母題的複製，不會只停留在上古傳說裡面。一直到相當晚近的時代，你還可以找到許許多多被製造出來的超級英雄，他們全都擁有相仿的「野孩子」經歷──而且，特別都跟狼有關係。舉武俠電影的例子，前陣子改編自溫瑞安小說的「四大名捕」（2012），裡頭的冷血小時候就是在狼窩裡長大的。另一位名家梁羽生也喜歡用這個橋段，比方「白髮魔女傳」（ 1993）裡的練霓裳、「七劍」（2005）裡的辛龍子，小時候也都是狼孩子來著。再看看世界各地的電影作品：宮崎駿的名作「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1997），女主角小珊仍舊是被狼給養大的；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的鄉野傳奇佩科斯比爾（Pecos Bill，曾出現在1995年電影「神兵總動員」裡面），小時候也生活在狼群當中。當然啦，除了狼以外，也還是有一些其他的動物被拿來當作這些英雄的野獸爸媽。比方說美漫裡的叢林超人Ka-Zar就是被劍齒虎給養大的，日本的一個特攝英雄好像也是老虎的孩子，據說前幾年還有一部中國的三國題材電視劇把呂布改成了豹的小孩……總之，像這樣的人物設定可以輕易的為這些英雄角色塗上一層濃厚的神秘色彩，證明他們天生的超凡脫俗。也因此，越需要創造英雄的類型作品，這樣的例子也就越常見了。

然而，也不是所有被野生動物養大的小孩都會變成超級英雄，這種事情有時候還是很看機緣的。一般而言，如果把你從搖籃裡面叼走的是熊羆虎豹一類的帥氣猛獸，那麼你長大之後應該也會變得很帥沒有問題。但反過來，如果把你撿走的動物是草泥馬或者企鵝的話，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你可以看看1992年的「蝙蝠俠：大顯神威」（Batman Returns）裡頭的企鵝市長，嗯嗯……所以想要成為人生勝利組，選個好老爸還是很重要的啊！

「為什麼我老爸不是李嘉誠啊～～～」  

（下集待續）

（棄的故事最早紀錄在《詩經‧生民》當中，而實際上《詩經》並未解釋棄被扔出家門的原因，整個故事過程也沒有交代的十分清楚，留下了很大的解釋空間──於是你有可能在各種地方讀到周棄故事的各種變體，例如比較有名的一個版本是《史記‧周本紀》，這一版的周棄故事可能參雜了司馬遷自己的採訪或解讀。而如果你想知道這則故事最初的骨架長成什麼樣子，請直接到圖書館借一本詩經直解之類的書，蟹蟹）

（本周寫得有點趕，這個主題寫下去以後才發現類似的故事多到消化不完……anyway，如果你記得任何一部電影或小說裡的「野孩子」故事，歡迎留言和板友們分享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