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甲子園最終戰的隱藏版結局:《KANO》原本打算這樣拍……

在《KANO》的甲子園最終戰裡面,最後一棒的吳明捷雖然沒能逆轉戰局,但他與嘉農全隊展現的拚戰精神,感動了看臺上的「札幌商業」隊投手錠者博美,同時也感動了全場觀眾,於是五萬五千名球迷在甲子園球場當中高喊著「天下嘉農」,為一支獲得亞軍的球隊熱烈喝采。這個令人熱血沸騰的結局,據信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它同時也為《KANO》的故事畫下完美的句點。原來棒球裡頭最重要的東西,並不是主流價值觀所推崇的勝負與獎盃。真正的榮耀是你從未輸給自己,沒有放棄過任何一顆球,總「想著不能輸」──這或許是整個《KANO》的故事裡面,最重要的理念。

 

前文曾經提到:《KANO》跟電影公司當初申請輔導金的劇本存在著一些差異。其實,若我們仔細檢視原始劇本的內容,會發現它與電影之間在許多地方都存在著差異,例如嫁人的阿靜的名字本來叫做小娟、錠者博美原本也是虛構的角色「松尾」。故事情節上,劇本與電影的安排也頗有一些不同,而最大的差異,或許就體現在前述甲子園最終戰的結局。

 

原劇本的描寫是這樣的:

 

當吳明捷奮力擊出的最後一球在內野被接殺以後,他仍舊兀自默默地跑壘,「沒有停止跑步,奮力地跨過二壘,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吳每跑一步,將甲子園的泥土濺得紅艷。」當他完成跑壘以後,一個嘉農球員「低下頭來,淚水滴在紅土上」,另一位球員則失望得「跌回了座位」,而近藤教練只是「從休息區慢慢走向球場」,走到還在喘氣的吳明捷身旁,搭著他的肩膀說:「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們這麼強」。

 

故事進行到這裡,劇本的描寫大抵仍和電影相符。然而在接下來的劇本設定裡面,最令人訝異的是:甲子園球場一直是沉默的。「場上五萬名觀眾和播報員都啞口無言,沒有歡呼聲,也沒有惋惜聲,嘉農棒球隊在一片安靜中和中京隊握手,兩隊慢慢離場。」這時候,看臺上突然爆出了錠者博美的吶喊聲,但嘉農球員們只在看了錠者一眼以後,隨即一副傲氣無所謂地轉身背對觀眾離場,然後故事結束,再無其他。

 

──非常冷靜的結局,對嗎?沒有全場觀眾的歡呼喝采,沒有能哭與不能哭的提問,沒有大聲的脫帽與鞠躬答謝,只有一群帶著驕傲離開球場的嘉農球員,這就是《KANO》的兩位編劇原先構想的甲子園終幕。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它非常地不討喜,但卻與電影版結局那些激情昂揚的場面同樣震撼,力道甚至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試著想像一下這幾個鏡頭:記者、播音員、滿場的觀眾,全都安靜地目送一支敗戰的球隊走向出口,沒有人說話,只有球場的一個角落裡不停傳出「天下嘉農」的高喊聲。而這群剛剛輸掉比賽的球員,竟以一種王者般的姿態抬頭挺胸地走出球場,慢慢消失在看臺下方黑暗的甬道當中。與此同時,許多觀眾仍沉默地留在座位上,視線穿過三三兩兩逐漸離席的人群,凝望著嘉農球員離去的方向,良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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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電影最後決定回到一個比較像是「傳統棒球電影」、也比較貼近史實的詮釋角度,可能得問問導演才知道。但劇本的安排,顯然是想要透過強烈的反差,凸顯嘉農的甲子園旅程所尋得的最終意義。整個《KANO》的故事究竟想要告訴觀眾一些什麼,每個人的看法可能不盡相同。但就我自己的感覺而言,這兩個結局所傳述出來的理念是一樣的:只要你沒有輸給自己,你就是榮耀的。無論是哪一個版本的故事,嘉農是因為他們的奮戰精神而非戰績排名,深刻震動了在場觀眾。而在原始劇本的終幕裡面,儘管沒有觀眾席上的熱烈掌聲與肯定,但嘉農的球員們明確知道:他們是用盡了全力才能走到這裡。只要做到這件事,遺憾或懊悔都只屬於那場比賽。於是這群球員可以昂首闊步,「傲氣無所謂地」離開。

 

連同這個隱藏版的結局在內,《KANO》的故事其實給了我很多感觸。在現代臺灣所參與的大型國際棒球比賽裡面,我們總是對出征的隊伍寄予無限的希望,而難以接受球員的失敗。你很難想像從去年三月的那場經典賽過後,有多少人一提到當時承擔敗戰責任的郭泓志,仍會滔滔江水般的罵個不停。

 

一支逆轉勝的全壘打會被球迷永遠銘記,相反的,一顆失投的速球也像是球員必須揹在身上的罪孽。然而,棒球本身遠遠不只是一個翻動了計分板的投球人次或者打席而已。棒球是鬥志,是「不死鳥」,是拚盡全力,是永遠地「想著不能輸」──我覺得那是「KANO」最想要對著我們溫柔訴說的事情。猶如近藤在片尾提起的那片金黃色稻田,整個《KANO》的故事曲折,其實並不為了甲子園的桂冠,也並不為了勝負之後的歡欣鼓舞或者失望落寞。而是為了在挺過無數的風雨之後,看見土地上結實飽滿的稻穗,在風中閃閃發光。

KANO - 024.jpg引用自果子電影官方網站

 

八、一點感想

無論每個觀眾怎麼看待《KANO》這部電影,或者真實歷史當中嘉農最後所取得的榮耀,我們首先應該記得的是:1931年嘉農棒球隊裡的每個成員,確實都曾在這塊土地上寫下了各自的生命史。他們組成的這支「雞尾酒球隊」,則在臺灣棒球的早期歷史當中銘刻了一個逆轉勝(你覺得他們贏得了什麼呢?)的精采故事。更重要的是,曾經在很多很多臺灣人的心底,「KANO」就是他們的認同,就是人們圍在收音機前死忠支持的「臺灣之光」。

 

認同是至為複雜的,無論是歷史裡的認同或是運動競賽裡的認同都是如此。而在回望歷史的時候,人們常常把自己的「時代意見」當成了「歷史意見」,將自己的認同帶進了歷史當中,同時忽視了曾經身處於歷史裡的人的觀點。有些批評《KANO》的聲音認為嘉農的「三民族」合作是日本殖民政府的宣傳,並據此否定整個《KANO》的故事,若你讀過謝仕淵先生的《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台灣棒球史》,你便能了解到這種說法是一部份的事實。而如果你認真地讀完了那本書,並且願意看見該書與其他許多訪談資料裡面那些曾經生活在歷史底下的人的經驗,你就會發現:嘉農棒球隊的故事,遠不只是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神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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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它並且比我們普遍想像的還要更無所不在。包括《KANO》裡頭看來單純的棒球運動在內,幾乎每個面向的日治時期臺灣史研究都很難忽視帝國的陰影。問題是:殖民的傷痕並不等同於日治臺灣史的全部。我們可以簡單地把所有事情全都推到殖民的頭上,然後說那五十年內所有故事的發生都是萬惡的日本人在後面搞鬼,猶如早期的中國史學界流行把一切歷史都歸因於階級鬥爭,或者像1930年代的德國納粹把人類的歷史進程全都推給種族血統的品質優劣。每一種關於歷史的簡化論都方便的很,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就根本在放棄面對歷史。

 

歷史到頭來是屬於人的故事。純就一個故事而言,《KANO》的可貴之處是它發生的年代並不太遠,於是我們有機會從為數頗豐的訪談資料當中,直接聽見他們自己說的故事。這些人的經驗與感想,同樣不能被用來概括論斷整部日治臺灣史,但他們的故事仍舊是總體歷史的一個組成部份。歷史極端複雜,1931年被捕入獄的簡吉與赴日參賽的嘉農球員可能都不認識彼此,屈辱與榮光都曾在那一年的臺灣人身上發生。而我們有幸能夠在這個時代開始認識簡吉、認識嘉農,認識蔣渭水、楊逵、莫那魯道、蔡阿信。我們的任務是盡最大的努力去面對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用書寫、用表演、用電影鏡頭、用史家的技藝……也唯有在這樣的文化工程上面取得一點成就的時候,我們才可能比較自信地告訴下一代人說:這就是臺灣的歷史。

 

寫作性質的關係,我其實很少在文章裡面明確的向讀者推薦一部電影,但這次例外。我相信看完這篇文章的讀者大概都已經看過《KANO》了,但如果你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特別是因為新聞媒體上的那些風風雨雨,我想那會是蠻可惜的一件事情。我推薦你去看《KANO》,首先因為它是一部很熱血的棒球電影,就電影而言,它有點老梗,有點冗長,有些手法不太漂亮,但故事已足夠讓許多人都被感動。

 

感動的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那裡頭的棒球與人,真實地屬於你我所生活的這塊土地。那是一個曾經在歷史角落裡塵封了多年的老故事,而它現在,正在發光。

KANO - 027.jpg劇照引用自果子電影facebook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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