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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2012)裡的芳婷之死及19世紀歐洲的肺結核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這篇文章是電影裡的歷史角落:悲慘世界」系列的第三篇了,主要也是緣起於 PTT Movie 板板友的提問:電影裡芳婷的死因為何?她患上了什麼樣的疾病?我整理了一些舊資料,試著較完整地回答這個問題。其實芳婷的疾病與死亡,無論擺在雨果的創作裡面,或者 19 世紀初歐洲的歷史與文化背景當中,都頗有一些故事可說。這篇文章將由文學與歷史等不同的面向著手,試著分析小說與電影裡頭芳婷的「病因」及其「死因」。

 

一、

就生理因素而言,芳婷的死因其實很簡單:原作曾描述到她患了嚴重的肺病。芳婷在被工廠辭退的時候剛好是冬末,在這之後,她為了繼續寄錢給旅館主人夫婦以養育小珂賽特,而近乎賣命地工作。有時她一天做十七個小時的針線活,卻掙不到幾個錢,也沒有一床完整的被褥可以陪她度過那個冬天。與此同時,她已經發生了猛烈咳嗽、胸痛等肺結核的明顯症狀。最後,旅館主人的刻薄要求,終於使得芳婷不能不淪為妓女,而那個調戲芳婷的男子往她胸前塞雪的動作,則無疑急劇加重了她的肺病:「這把雪塞在兩塊肩胛骨的之間的皮膚上,突然使出汗功能消失,多年潛伏的病終於劇烈地爆發出來。」(鄭克魯譯本)

 

大部份的學術性著作也指出芳婷患了肺結核──如果把芳婷的病癥擺在 19 世紀初歐洲的歷史背景當中,這是個完全合理的「診斷」。肺結核在工業革命以後的歐洲是一種非常流行的疾病。我們都知道工業革命使得鄉村人口往都市集中,人與人的接觸也因此日益頻繁。在有效控制結核病的藥物發明以前,隨便一個菜市場裡你咳一下我咳一下大家咳一下,這種高度傳染性的疾病很容易就中標,肺結核也就這麼流散開來了。在 19 世紀的歐洲,詩人濟慈、雪萊,音樂家蕭邦、帕格尼尼,文學家契訶夫、史帝芬森等人都是著名的結核病患者。這些出身中產階級的歐洲文青尚且如此,那麼在衛生條件較差的底層社會當中,結核病患的比率自然還要來得更高一些。

2012 Les Miserable 028 ward 19 世紀英國一家醫院收治肺結核病患的情形。  

 

對我們而言,比較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芳婷會染上肺結核──或者更準確地說,為什麼雨果要把芳婷描繪成一個結核病人。實際上, 1880 年代細菌被真正確認為肺結核的致病原因以前,這種疾病的周圍纏繞著各種神秘而浪漫的想像。在那個年代,肺結核是一種絕症,你只要表現出病癥,差不多就等於要跟大家說掰掰了,剩下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這種決絕的特性,使得結核病患的餘生,成為了一齣以不確定速率逐漸走向死亡的悲劇。英語 consumption (消耗)一詞與肺病同義,這大抵也表現出了結核病人的共同特徵:他們終日咳嗽,氣若游絲;厭食、疲乏造成身體的不斷消瘦,日復一日的損耗使其生命宛若風中殘燭,隨時可能溘然離世。

  

但平平是結核病患者, 19 世紀的歐洲文青們發作起來,還是跟人家很不一樣的。我們的高中歷史課本都有說到:浪漫主義思潮在當時的西方世界一發不可收拾,只要是文青都在追尋自然世界與自我生命、情感的原初之美,才沒人管你手上拿的是 85 度 c 還是星巴克。另一方面,浪漫主義的美感追求又常常是很怪異的,這群文人崇尚個體與經驗的獨特性。在他們的眼裡,真正的美絕不是表特版的那種複製正妹,而是要美得孤獨、美得超脫、美得遺世獨立。在這種奇怪的美學概念底下,那些家境小康又具有教養的肺結核患者,在僻靜地方靜養的病中姿態,很容易引起浪漫派文人的情感共鳴:這種病讓他們看上去變得憔悴、虛弱,談話的時候總是充滿了憂鬱與傷感。大部分時候結核病人的肌膚看來蒼白,但身體的高熱有時又使他們臉色潮紅,像是恢復了生機。他們是如此的靠近死亡,但偶爾卻又展現出奇特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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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一個人的疾病會被怎麼解讀,很大一部份其實取決於這個人是誰,而不是他看來病的怎樣。這實際上不難理解:你看「九品芝麻官」(1994)裡的戚家二少爺都把肝給咳出來了,你還是不會關心他等一下是否會就此嗝屁;但「紅磨坊」(2001)裡的莎婷咳個兩聲,伊旺麥奎格的心就碎了一地。所以說以上那些有關肺結核病人的想像,只存在於當時歐洲中上階層文藝青年們的世界裡面,而文青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有時候實在是很難理解的。

 

在浪漫派文人的心目當中,所有那些肺結核的病癥,都把肺結核塑造成為一種獨特的美感經驗──這聽起來很奇怪,但事實上,那個年代根本沒有人能夠了解到肺結核與細菌的關聯性。從病患身上,文人們只看到他們腦海中所追求的理想形象:一種陰鬱、病態、多愁善感並且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美,於是這種疾病開始被倒果為因地與患者的人格特質連結在一起。結核病被看作一種「文雅、精緻和敏感的標誌」,它的發熱症狀也被想像為個人情感的熾烈燃燒(花惹發?),同時也被看作是擁有卓越感受力、創造力的一種表徵。雪萊在寫給濟慈裡面的信裡就寫道:「癆病是一種偏愛像你一樣妙筆生花的人的病……」。到最後,這類莫名其妙的理解,甚至已經極端到變成一種「肺結核崇拜」,詩人拜倫就曾說到他很想要死於這種疾病,因為肺結核將會使他在臨死之際還能贏得女士們的注目與好感──所以說千萬不要想搞懂文青的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東西,我們一輩子都弄不懂的,never

 

浪漫主義文人對於肺結核的想像既是如此,這種疾病順理成章的成為他們的一種創作素材,這點特別表現在他們對女性形象的描繪當中。因為肺結核患者纖弱的體態、蒼白卻又浮起紅暈的肌膚,在他們的心目當中,已經成為了女人的理想外貌。另一方面,在 19 世紀眾多西方文學家的筆下,患有這種病症的女性角色,時常被描繪為擁有超越旁人的大愛與美德,或者是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當中追求一個無法實現的純粹之愛──於是你可以理解為什麼雨果會讓芳婷這樣一個悲劇性的美麗女角(雖然她在生命的末期已因各種折磨而開始變得醜怪)染上肺病了。肺結核增強了芳婷的角色張力,她註定會死,並且會變得越來越蒼白、虛弱、無力,但這種宿命反倒使得她對命運的一切反抗,更顯得令人同情。

 

實際上,在 19 世紀西方所產出的各種文學作品裡頭,你可以找到一狗票的柔弱少女都是肺結核患者,比較有名的諸如《茶花女》的主角瑪格麗特,《波希米亞人》裡的咪咪,《湯姆叔叔的小屋》裡的伊娃等等。再數下去還有《簡愛》裡的海倫、《咆嘯山莊》裡的法蘭西斯……所有這些楚楚可憐的女性形象,完全可以集合成一個 19 世紀柔弱版的少女時代,如果仔細蒐集的話,大概組個 AKB 48 都不成問題,更準確的說是 AKBT 48 ── All Killed By Tuberculosis (肺結核)

 

於是按照某些文學分析的角度來看, 19 世紀有關肺結核疾病的那些奇特想像,正是《悲慘世界》裡芳婷的一個重要「病因」。當然啦,就算是一個活人身上的真正疾病,中、西醫看待其致病原因的角度也各有不同,更何況是一個小說人物的肺結核了。你可以選擇相信以上所說的東西與芳婷之死毫無關係、所有那些 19 世紀肺病少女的共同特徵全都只是巧合,也可以說嗯嗯反正我是信了。無論如何,文學或歷史研究,只是試圖對另一個世界提供一種理性的詮解。至於我們每一個人真正相信什麼,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囉。

 

2012 Les Miserable 006 1913 年歌劇「茶花女」當中罹患肺結核的女性角色形象

 

 

二、

然而,在一齣典型的悲劇裡面,真正悲慘的是一個人的際遇,而不會是疾病本身──這說起來根本廢話,如果我寫一本小說跟你說:女主角好正喔但是她好慘喔因為她染上肺結核所以掛了結束掰掰,這最好是賣得出去啦。於是在《悲慘世界》這樣一部文學作品裡面,芳婷的死除了她的肺病,還必須有一些更深層的原因。這包括這個角色本身心裡的衝突與轉折,以及作者打算如何安排芳婷的死亡,以便提煉出他所欲追尋的文學意義。

 

很遺憾的,受限於電影、特別是商業電影這種表現形式的先天限制,在我們討論的這部電影裡面,安海瑟葳只有 30 分鐘不到的時間可以演繹她所理解的芳婷(但我覺得在這短短30分鐘裡面她的表現實在是超屌……)。時間的高度壓縮,使得芳婷在電影裡面的際遇起伏被整理得比較單純──一個帶著私生女的女工流落街頭,出賣肉體,最後在尚萬強的救女承諾當中獲得了最後的一點幸福而離世。

 

相對來說,電影裡的芳婷之死,其「原因」是比較單純的──這沒有什麼不好,任何一種改編形式都是一部作品的新生,這裡只是說明電影版的劇情特色(以及安海瑟葳超屌這件事),並沒有打算要評價它的好壞。另一方面,原作裡頭芳婷的悲苦際遇,則獲得了更為細節與多層次的描寫。比起電影,小說以更厚實的篇幅,敘述了芳婷在失望與希望當中循環跌宕的過程,直到命運真正扼殺了她的最後一點夢想。

 

原作與電影非常大的一處不同,表現在芳婷死前的強烈失望。在小說當中,芳婷還沒等到尚萬強在病榻旁向她說明任何事情以前,便以為珂賽特即將從寄養處被帶到她的身邊。那時的芳婷盼到了人生最後一點卑微的希望,她感覺到無比的幸福,肺病甚至因此一度有好轉的跡象。然而,接著出現的賈維在芳婷面前揭穿了尚萬強的真實身分,也戳破了這位母親的美麗幻想──小珂賽特不會出現,尚萬強也即將被逮捕,夢全碎了。於是:

「她張開嘴想說話,從喉嚨底發出一下嘶啞的喘氣聲,牙齒咯咯作響,她驚慌地伸出手臂,痙攣地張開手,好像在周圍尋找一個落水的人,然後她突然癱倒在枕頭上。她的腦袋撞上枕頭,又彈回胸前,嘴巴張開,眼睛睜大,黯然無光。/她死了。」(鄭克魯譯本)

 

這是小說裡面芳婷的直接死因,作者把這個角色的一生寫成了徹頭徹尾的悲劇,最後她也在悲苦的命運當中走向終點。雨果選擇了這種令人難過的方式結束了芳婷的故事,並且讓肺結核奪走了她的生命,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同情。芳婷的人生是一場徹底的苦難,她的墮落乃至死去是一個很折磨人的過程。從這個角色的死亡當中,讀者感受到的是如同槁木死灰一般的絕望。而若要找尋這一切磨難的意義,我們只能繼續翻到小說的下一卷,並且試著從往後的故事裡面,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炬。

 

如果說原作與電影裡頭的芳婷之死,確有什麼積極意義可言的話,似乎只有在尚萬強與珂賽特往後的生命當中,才能找到這一意義。一些學者的分析認為,類似芳婷這樣的角色,其實是 19 世紀文學作品當中普遍存在的一種聖母形象。這類人物願意犧牲自己的肉體、貞潔甚至生命,只為了保全她們的孩子。在《悲慘世界》裡面,珂賽特是幸福又無知的,這名少女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同時又獲得了母親無法追求得到的美好愛情,並且遠去了童年的一切不幸。這個角色雖然常常被文學批評罵成花瓶,而且在電影裡面的戲份恐怕連她媽的一半都還不到,但這個美麗花瓶的長大成人,仍舊象徵著整個悲慘世界裡頭的重要希望。珂賽特的故事是一種傳承與延續,這個小女孩的幸福,終究使一個母親的犧牲獲得了完整的意義。另一方面,對於尚萬強來說,珂賽特也是照亮他後半生的希望之光。他不能拯救芳婷,那是個絕望的故事。而如果他不願讓自我生命就此沉浸在這樣的絕望裡面,他就必須拯救小珂賽特,讓她完成母親未能完成的願望:開心地在這悲慘世界當中活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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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金鋼狼變成了小女孩的守護者,直到他終於無愧於這個使命。後出的音樂劇與電影都在尚萬強臨終的部分增添了芳婷接引他離世的橋段,這是我覺得十分圓滿、動人的一處改編。在這裡,劇作家以他們自己的解讀,將雨果筆下的芳婷昇華為一個天使。尚萬強在生命的最後一幕終於能夠見到她,或者說終於能夠放下他自己心中多年來的遺憾,回過頭來,他也讓自己的生命意義完滿於珂賽特的幸福當中。

 

說穿了,經典文學的母題總是圍繞著那些巨大而難解的疑問:活著幹什麼、生命有什麼意義、意義是三小(「艋舺」的經典台詞可是很深刻的啊)……《悲慘世界》提供了一種理解這些問題的辦法,而芳婷之死也就在這些永恆問題當中體現出了雨果的追尋:她的死亡是一個完全的、殘酷的悲劇,那就是命運,或者就是這悲慘的世界的一部份;但她的愛與善良,仍舊能夠引生一盞希望的火燭──於是或許,你可以把這樣的理由,看作是雨果讓芳婷如此死去的一個原因。

 

三、

當然啦,拋去這類意義的追尋不管,單從雨果的立場出發,他也可能只是純粹想以冷酷的筆法,描寫出他眼中所曾見到的不公義。根據雨果的自述,尚萬強從賈維手中救下芳婷的故事基礎是他的親身遭遇。 1841 年,他曾在巴黎的街頭目睹一名男子將雪堆塞進一個妓女的衣裙當中而引起兩方爭執,後者被抓到了警察局當中,而雨果亮出了他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身分,救出了這名差點坐牢的妓女。在巴黎的長期生活當中,雨果累積了厚實的社會觀察與個人經驗,並且把這些故事素材大量搬到了《悲慘世界》當中,因而小說裡面的許多人物或者橋段,都可以從雨果的日常生活當中尋得影子。

 

而如果你覺得那些文學分析讀起來有點道理的話,那麼類似芳婷這樣的角色形象,在 19 世紀的眾多小說作品當中,其實是一個具有許多深刻意義的創作母題。關於這點我不是文學本科,只能在肺結核上面使點勁,這以外要再寫些什麼就太吃力了。這篇文章介紹的都是一些較淺的東西,讀外文的朋友一定講得比我還要更好,若有缺失或補充,還請幫忙了。

 

這篇文章同時希望能夠把書裡頭一些比較生硬的東西轉譯成不那麼艱難的文字,並且添加一點戲謔的搞笑成分。很自然的,這種辦法可能會犧牲掉一些精準性與嚴肅性。如果板友們還有進一步的興趣,或可參考下面的延伸閱讀囉。

 

文末附上一張摘取自 1880 年代版悲慘世界裡的插圖,裡面的尚萬強表情頗為猙獰,看起來就像是她把芳婷做掉了一樣(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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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David S. Barnes , The Making of a Social Disease: Tuberculosis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 1995.

Susan Sontag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2012。

余鳳高,《飄零的秋葉──肺結核文化史》,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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