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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2012)裡的芳婷與 19 世紀歐洲勞工的處境

文/Emery(電影裡的歷史角落)

 

這篇文章是「電影裡的歷史角落:悲慘世界」系列作的開端,它緣起於 PTT Movie 板友的一個疑問:電影中的芳婷為什麼要刻意隱瞞未婚生子的事實?她為什麼會因此被趕出工廠、流落街頭?按照當時的歷史背景,芳婷的境遇是合理的嗎?

 

坦白說,這些問題實在難以找到確切的答案。《悲慘世界》雖然反映了雨果在 19 世紀中葉法國的生活經驗與親身觀察,但這本書畢竟是一部參雜了許多主觀感情因素的浪漫主義風格作品。也因此,過往的一些文學批評曾指出《悲慘世界》在許多地方並不寫實,具體的質疑則包括了芳婷是否必然會因為未婚生子而失去工作,或者尚萬強是否會因為幹一條麵包就要被關五年等等。另一方面,雖然有些人覺得芳婷與尚萬強的際遇太慘,不符合 19 世紀初法國的歷史情境;但有些人卻反倒認為《悲慘世界》有許多地方寫得還不夠悲慘,同樣不及格。例如與雨果同時期的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就曾嚴厲地對這部作品開炮:「當一名作家與狄更斯、巴爾札克身處同個時代,卻用這樣一種錯誤的方式來描寫社會,這是不可接受的。」我要是雨果我就直接崩潰,慘跟不慘都給你們說就好啦。(不過福樓拜的批評跟他本身的文學主張比較有關係,他是一個立場鮮明的寫實主義者)

2012 Les Miserable 018「什麼?我不過在剩那多堡幹了一條麵包就要被關五年?真的假的?」  

 

另外,也還有一些人站在辯護立場,認為雨果的部分描述確有其真實性(有關上述這些爭論,詳可參看 The Temptation of the Impossible: Victor Hugo and "Les Miserables," 2007, 及其相關 review 。總之,我們得認識到《悲慘世界》本質上是一部小說,他並不對一切的歷史細節之「真實」負責。別太快將這部小說裡面的一切看作「歷史」,稍微保留一點懷疑的空間,對我們理解這本書以及它的背景時空,可能會是比較有益的。

 

介於小說與史實之間,《悲慘世界》的這種情況,或許跟臺灣史研究當中的一部爭議性作品《臺灣外紀》有點像。這部小說以明清之際的史事為基礎,它的作者同樣親身經歷過該時代,作者的父親還曾經在鄭成功父子的手底下當官。照理來說,這位仁兄比起同時代的其他許多人,應該都更有資格來寫寫他對鄭家史事的所見所聞吧?但是,他老兄最後選擇寫了一部章回小說,也就是《臺灣外紀》。而同樣的,這本小說也不會告訴你書裡的哪些事情是真的,哪些是作者合理想像或根本胡謅的。到了現代,該書的許多細節已經被歷史學者考證出與史實不符,但有些不易考證的部分就很麻煩了:我們究竟該相信他呢?還是不該相信他呢?

 

無論如何,如果我們不那麼刻意要追究真實歷史的每個細節,那麼讀小說的時候,這類麻煩大致會省去許多。輕鬆一點,我們還是站在小說的立場來理解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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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關於小說裡頭芳婷刻意隱瞞未婚生子的合理性,我們的一般印象,其實還是挺準確的:婦女的婚前守貞,在 19 世紀初的法國仍是一種頗為嚴格的道德要求。這同時解釋了為什麼芳婷要將小珂賽特寄養在遠處的旅館主人那裡──帶著一個私生子,芳婷可能是有點難找工作的。就像我們普遍想像的那樣:在這個時代,一個女人的孩子如果沒有老爸,免不得要引人懷疑。

 

一個可行的辦法是這樣的:讓芳婷宣稱自己是個寡婦,而珂賽特是個遺腹子或失怙的孩子,這在近代早期的歐洲還算是頗為常見的情況。 19 世紀初歐洲的醫療水準雖已逐漸取得進步,但成年男性的死亡率仍舊比現在高出許多,孤兒寡母一類的事情,在當時是不會太少見的。無論如何,原作在這件事情上面並沒有交代得很清楚,在我所參考的中譯本(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當中,雨果只說到芳婷感覺她「必須隱瞞她的過錯。她模糊地看到有必要和女兒分離。」

 

在小說裡面,芳婷將小珂賽特寄養在旅館主人夫婦處以後,便回到了她的家鄉蒙特勒伊Montreuil, Pas-de-Calais尋職,隨後便找上了馬德蘭先生──也就是尚萬強──所開設的黑色玻璃珠飾品工廠。大致由於馬德蘭先生的生意頭腦與機運都相當不錯,他的工廠得以將原料價格壓低,創造出不錯的獲利。並且,由於馬德蘭先生在教堂的那場懺悔戲(休傑克曼的演技實在太強惹我覺得)當中,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正直的好人,所以後來這間工廠的利潤,有相當比例很公平地被回饋到了那些被他雇用的小鎮工人們身上。不僅如此,馬德蘭先生對於他的勞工,在任何方面都十分地照顧,「做為一個普通商人,他主要關心的根本不是發財。他好像更多地想到別人,很少想到自己。」馬德蘭先生在蒙特勒伊出錢蓋了兩間學校,給他雇用的教師兩倍薪水,然後又蓋了一間托兒所,一間免費藥房,另外他還為退休與殘廢的工人提供救濟金。所有這些事情,在勞動法規與工人權益保障等制度體系還沒有建立起來的 19 世紀初,都是非常難得的事情。我們只要看看 21 世紀的臺灣有一個叫做勞委會的政府組織,還有一部叫做勞基法的國家法典,然後還是會有工人被逼到台北車站去臥軌,就可以知道馬德蘭先生所做的一切,在當時是多麼的不容易了──當然,我們還是得記住:悲慘世界只是一部小說。在 19 世紀初的歐洲,類似這種資本家開工廠來做慈善的事情,很有可能根本呵呵。畢竟嘴砲不花錢,雨果用寫的,顯然是比做起來要簡單許多。

2012 Les Miserable 024「什麼?你是說臺灣有勞基法嗎?什麼時候的事?」   

 

無論如何,馬德蘭先生是個大好人,只要見到任何人有困難,他一定幫忙到底。然而,麻煩的是:也正因為馬德蘭先生是這樣一個好人,他對工人的道德要求也是很高的。「馬德蘭老爹雇用所有的工人,他只要求一點:做正直的男人!做正直的女人!」在馬德蘭先生的工廠裡面,男人與女人是特意被分開勞動的。從這點,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對男女關係的一絲不苟。也正因為這樣,芳婷有個私生子的事情只要給他的老闆知道,這飯碗鐵定是很難保住的。

 

更麻煩的是,只要回想一下電影裡頭那些女工的嘴臉,我們就會發現,芳婷在這裡是很難掩藏任何秘密的。按照小說的描述,工廠裡頭許多女工的娛樂,就是要刺探別人的隱私。「他們想了解謎底,儘管與此毫不相干,也要花費比做十件善事更多的錢,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而且分文不取,只是為了高興,為了好奇而好奇。」

2012 Les Miserable 003「什麼?你是說臺灣有勞委會嗎?什麼時候的事?」    

 

現在好啦,在工廠歐巴桑的眼裡,芳婷這個新來的神秘女孩出落得十分標誌。整個小鎮裡沒多少人認得她,大家只知道這女孩時常找人代筆寫信,但卻沒人知道信是寫給誰的。於是,有個女工在無聊的好奇心驅使之下,跑去找到了那個貪杯的代筆人,同時給他灌了幾杯酒,套出了一些話。然後,又有另外一個虔信天主教的工廠歐巴桑,專程跑到了珂賽特的寄養地蒙費梅去走了一趟( Montfermeil ,按照 Google 地圖的推算單程大致是兩百五十公里,從台北到嘉義也差不多這麼遠,而且只能坐馬車, wtf 。這位歐巴桑回到工廠以後興奮地宣布:

 

「我花了三十五法郎,把事情弄明白惹,我看到了孩子!」( wtf * 2 )

 

如果你還記得芳婷的頭髮只賣了十法郎、一顆牙只賣二十法郎的話,你大概就可以瞭解到這位阿桑花了多少錢去做這件根本關她屁事的事情了。所以說歐巴桑是地球表面最強的生物,這件事不光現代如此,在 19 世紀初的一個法國濱海小鎮裡面,差不多就已經是這樣了。

 

總之,站在小說的立場來看,關於芳婷為什麼會被趕出工廠的原因,解答大致就是:第一, 19 世紀初的法國社會難以接受一個女人未婚生子;第二,馬德蘭先生的工廠對工人的道德水準有很高的要求;第三,當時的法國歐巴桑擁有恐怖的情報偵蒐能力,結案~

 

另外,從上述內容與電影的對照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電影版給原作做了一些簡化,但也憑添了一些本來沒有的細節。比方說的確是有個工頭把芳婷給趕出了工廠,但這個工頭其實也是個古板的歐巴桑。然後芳婷被迫離開工廠的時候也確實是感到很傷心,但實際上,她拿到了一筆為數五十法郎的遣散費──哇嗚,如果這是在臺灣的話,我們大部分人好像都只會拿到一張自願離職證明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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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關於馬德蘭先生的工廠,再說些題外話。還記得導演在將電影帶入芳婷工作的工廠之前,都拍了些什麼樣的畫面嗎?首先是貧民區裡一個失去右腳的漢子拄著拐杖艱難地在甬道裡前行,然後是一個可憐的婦女把孩子的屍體交給了別人。陰濕狹窄的甬道裡擠滿了人,大部分男性與女性的面目都生了瘡,模樣看來很是可憐,而他們悲憤地唱著有關自己一天的悲慘生活。但是下一幕,馬德蘭先生的工廠女工也循著同樣的曲調,相對平靜悠閒地詠唱自己的一日勞動。我們可以看到這群工人的工作環境顯然是相當不錯的,整齊乾淨的藍色系裝扮,有玻璃窗戶採光的明亮廠房、還有個看起來人模人樣(雖然行為並不是)的工頭。用同一首曲子來呈現兩種情緒的這一手法,基本上是從音樂劇版本繼承下來的,但電影透過畫面與場景的經營,在許多細節上都能夠將這一對比凸顯得更為鮮明。我們可以從這兩幕戲的轉換當中讀出以下訊息:嘈雜混亂的與寧靜祥和的,骯髒陰暗的與潔淨明亮的,以及苦痛的與相對愉快的。

2012 Les Miserable 025 19 世紀初歐洲的底層社會──真正的悲慘世界。  

 

然而,實際上沒辦法這麼愉快──在 19 世紀初的歐洲,工廠工人的處境很可能並不比最底層的勞動者好到哪裡去。剝削、低報酬、粗暴的管理、惡劣的工作環境,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飯。在許多批評者的眼裡,《悲慘世界》並沒有真實反映當時歐洲工人的普遍悲慘境遇。而像馬德蘭先生所開設的這樣一間工廠,則或許只反映了當時一些思想家的理念,而與一般的工人勞動情況相去極遠。

 

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 1771-1858)──如果你在臺灣念過高中,這個名字你或許會有點印象。歐文被歸類於所謂的空想社會主義者(或者烏托邦社會主義),說起來這位出身英國的仁兄所經營的事業,與小說裡的尚萬強真是有點像。和工業革命時代對機器抱持狂熱的理念不同,歐文的工廠更重視他的工人。他所採行的制度被認為是人性化管理方法的起源。歐文主動縮短工人的工時,為他們建造乾淨整齊的宿舍,同時為他們提供教育、休閒娛樂、醫療補助、退休金等等。而據說他也成功地帶領一個小鎮在產業發展上取得了成功,並且贏得了鄉人的愛戴。所有這一切,都不由得讓我們想起了大好人馬德蘭市長。

2012 Les Miserable 027 Robert Owen不知為何照片一直比畫像還帥上很多倍的羅伯特‧歐文,我真的很好奇他的畫師都是從哪找來的……

 

但是歐文的故事比較現實,他最後還是失敗了。上面所說的那個叫做新拉納克New Lanark的小鎮是他的第一次失敗,因為他的合夥人是個「正常」的生意人,他想賺錢,而歐文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在燒錢。雙方鬧翻的情況底下,歐文結束了他在這個小鎮的事業。歐文的第二次失敗則在十年之後,那時他跑到了美國的印第安那州買下了八千多公頃的土地(差不多是三百個大安森林公園吧),並且決心在新大陸上重新實踐他的理念。這次的失敗有點複雜就不細說,反正他是失敗了。

 

歐文與其他空想社會主義者所做的事情僅止於實驗,雖然這樣的實驗引起許多反響,但他們的理念在該時代都還難以成真。就像歷史課本所說的那樣,歐洲工人的權益保障是透過不斷的串聯運動、抗爭,在 19 世紀後半葉逐步建立起來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很喜歡講「歐洲三大工人運動」,其中一個就發生在 1830 年代的法國里昂,總之就是許多勞工被剝削到火大、起而抗爭的故事。其實類似的勞工反彈在同時代的歐洲此起彼落,但在這些集體抓狂升高到政府不得不重視、乃至對勞工的一些基本權益立法予以保障以前,馬德蘭先生所開的那間工廠,是很夢幻而不切合實際情形的。電影裡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工廠女工們在天還沒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收東西準備下班惹。他們閃人的動作整齊劃一,沒看到有人加班,也沒有他X的責任制。

 

嗯嗯,你也能體會到這有多夢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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